乡村手语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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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手语
禾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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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村子的人为了生计手忙脚乱,哪能比比划划,腾出手来,用手说话,这话不轻啊!]
(一)土人手语
谁都不会想到乡村的土货值钱走俏,姓土的家族产品倒成了紧销货,土鸡土鸭不用说,就连这些家伙产下的蛋也值个好价钱,后来连土菜、土豆、土瓜等等一样让人亲昵。亲昵畅销就是风向标,肩挑手提是土之家族的直接使者,老伯大娘则是形象代言人。
可谁知城里喜欢的是土货,并不喜欢土人,这些使者与代言人足让城里许多人头痛。这些土人,别看他们浑身带土,汗息浓郁,那衣裳与鞋子比起城里人的衣服和鞋子要重得许多,可他们的动作比起城里人要快得很多。城里接受不了他们的勤快,他们的担子时而摇摆在小车前,时而挡在店面前,时而横在过道中,城里许多人买过土货后大声吼着:你不要命吧,这样走路;你瞎了眼,挡了别人财路;好狗不挡道,你怎么挡在路中。此时的土人都有着土地的情怀,再臭的粪一入土化为乌有,依然我行我素。可是城管市管一来,那勤快的手脚,麻利得很,秤子一收,一担土货就上肩,就迈开脚,拦住说话,他们土土的一句:“我正在找摊位,怎么啦,欺负人吗?”他们真拿这些土人没办法。
土货可爱,土人招嫌,城里人的一张嘴,吃着喜欢的东西,责骂着讨厌的人。土人与城里人的唇枪舌剑频繁地过招,特别与那些市管与城管的工作人员。口水之战飞出的只是口水,一落地什么也见不着,倒没什么伤害,第二天土人依然挑着土货进城吆喝,城里人依旧抢个新鲜,日子还和昨天一样地过着。
可是有一天,一位城里人居然用上手语,这手语就是在乡村都挺少用,因为它太重太狠,这手语就是一场拳脚的前言。我记得村子里用这手语的都是一个个强汉,料想对方不敢接招才用上的。五指握下四指,伸出中指,直截对方眉间,或横贯对方的鼻尖。接受这手语的一方除非懦弱到挺不起腰,愿受这屈辱性的挑衅,要不然也宁可拿鸡蛋碰石。也许是那位年轻的城里人不懂得这手语的狠,那伸手的中指是什么,乡村里常会说,我五指收起四指,余下一个中指当屌给你吮。这中指截眉心,贯鼻尖意味着什么?这年轻人盲用这手语,付出了代价是中指被土人拗断了。
我听他们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土人刚放下担子正想开卖,可这位年轻人一脚踢他的担子,土人知道来人不是寻常货,迅速收秤走人。年轻人吓到,你天天说找摊位,现在是想跑吧!没见过你这种鸟人,我盯了你多少回了。你怎么骂人?骂你怎么啦,鸟人!鸟人!同时那手语也出来了,直指土人的眉心,可就要从土人鼻尖穿过时,土人伸手一接,像折树枝一样一拗,只听一声唉哟,臭你妈的!我揍死你,一脚踢向土人。后来一个上医院,一个上派出所,围观的带上一则见闻也散了。
这一出的手语交流,仿佛给小城上了一课,土人这么在乎手语,不要随意在土人面前指手划脚。
是的,土人手勤脚快,他们的那双手有许多的语言,但他们是用在生计上,他的手是与草对话,与庄稼对话,与树木对话,与土地对话,这些对话也总是使上浑身的劲,那流下的汗水,不少于浑身血水与泪水,一家人的生计轨迹就是这一句句的手语给描摹的。城里人哪知道这手语蕴含的力量。他比咒语还狠,他咒下了代代繁衍的秘咒;他比口号更响亮,吵得太阳比城里出得更早,叫得月亮催着太阳快点下山,急急上路要跟着土人回土屋窥视土人夜里的梦;他比泼妇骂得还要毒辣,四指摁桌,伸出中指,再演上龟爬行的动作,那个男人被这手语言中,他在村里就永远抬不起头,你说这手语毒吗?
土人的土货正宗味纯,土人的手语更是地地道道的狠,土货好吃,手语不好听,但不管好与不好,土人依旧捍卫着这一切。
(二)龌龊手语
乡村很脏,这是城里一些人的看法。我自己也觉得乡村确实有许多不检点的地方,这些不检点,如同乡村的胎记,到底是不是脏,我不敢说,但最起码说乡村长得不白净,就如弯曲如藤的村弄,拐弯处常是一家一户的茅房,不小心你从村弄走过,茅房里蹲点的人还会向你打上一声招呼,“这么早,吃了吗?”让你哭笑不得,有时茅房前还会围上一堆土头垢脸的孩子,“好了吗?好了吗?快点,该我了。”在这里遗粪没有丝毫的污秽感。
村子的人跨过村弄的栅栏,突然踩到一堆牛粪,他们没有停步,依然荷担朝前,仿佛牛粪撒落在这里,就是为了与这一双双光脚板的相约。
屋舍大门敞开,隐藏在门后护院的不是狗窝就是尿桶,出入大门,遇到叔叔或伯母“排涝泄洪”是常有的事。
城里的朋友常拿我开玩笑,见面时总是一句:“吃了吗?亲家母备了老酒好吗?”说起这句话是有出处的,我不知是谁编造的,一天几位友人相聚调侃时,他们把这个段子演绎了出来。“一位前门亲家(男方父亲)走亲戚来了,刚进大门,亲爱母正跨着大门后的尿桶尽情着,亲家进退两难,一时急晕,只好招呼,说了声:‘亲家母你拉尿!’‘嗯!亲家你来啦,吃了吗?’亲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相当尴尬。亲家来了,这午餐就丰盛了,有鱼有肉,这鱼刺肉骨一落餐桌下,桌下的两只狗火拼了起来,凶猛地嘶咬着,都要闹翻了桌子,亲家母拿了根棍子驱逐着,可停歇一会儿,它们又重新开战,此时亲家拿过棍子,对着坐在对面的亲家母说:‘亲家母你把两腿张开,让我来捅它几下,看它还打不打’。亲家母有些不好意思,骂了声,‘这狗东西!’”。说完段子盯着我,“你看看村子人多龌龊。”他们说得津津有味,仿佛这段子原型在我村子。
村子滔滔日光,浮出这些东西是脏兮兮的话,那么月光下的村子决不龌龊。吃、喝、拉、撒村子人知道活着的人都要的,是自然中的自然,多余的修饰他们没法去想,更没办法去做。再说生儿育女的事,是村子人头等大事,村子人祈求天地、神灵、家仙及万物之灵保佑,村子有关的一切都知道村子的人种地就是为了育人,亮在天底下的事有什么龌龊呢?
龌龊、龌龊,乡村口语中是句句可爱、机灵、勇敢。就在那脏脏的村弄里,会见到大娘摸着媳妇怀里的孩子说:“你看看,这龌龊种,多像他爹,傻头傻脑。”
我记得村里有位外地跑来的女人,成了村子小辈人的婶子,可有一天有公安来解救她,要带走她,她不想走,公安非要带她走不可,那位婶子十二岁的小叔子,拿着钉往公安的车轮钉,公安要去抓他,一分心,那位婶子又被村里的人解救回来。村里的老人摸着十二岁的小男孩的头声声“龌龊种,真乖!真乖!”地夸着。
还有我邻居有位叔他老婆跟着邻县的一位作生意的男人私奔,村里人出动了一批又一批人去找,明知在那个村,可就是找不到。后来有位叔装着卖菜种的生意人,终于找到了私奔的女人,并带回了她!村里人夸他:“龌龊人,真行!”
村里的口语中的龌龌是何等的亲爱可敬。当然村里的龌龊也骂那些狡黠缺德的人。但村里人口中的龌龊并不肮脏,更不猥琐。
然而村里人的手语确实相当龌龊,那张开的母指食指一拼,摇着中指从中探出,龌龊得让人不敢多瞧一眼,还有更难看就是一指当钥匙,一手握孔当锁眼做开锁状。我不知这手语是谁传下的,乡村虽有些脏,他们的手上常带泥沾粪,但他们决不会自羞自辱地打上这样的手语。我确实见过,也学过,是在村里那些十几岁嘴上刚长毛的小年轻那里,我们当游戏玩耍。至今想想,一定是那些单身男人教的,他们浑身是劲,心仓满是种子,这样的男人怎能不想下种呢?他们不敢胡来,他们的龌龊只在自己的手上游戏中发泄。十几岁的小男人看到了,便偷偷地学着,大概这一种启蒙吧,这龌龊没有脏污或伤害了别人。
前些年,听到一个笑话,县里一个中层干部跟随领导出国考察了,住进宾馆,把开门的房卡搁在房里,打不开门,去叫服务女生帮开门,可这位外语盲的干部开不了口,只能用上手语,那开锁的手语激愤了服务生,温顺的表情一扫而光,叽哩呱啦训斥一通,还把他告到带团领导,那位干部狼狈不堪。我不是可怜那位一身干干净净的干部,而是想这手语怎么也成了世界语,是不是这些人内心都藏着这个龌龊的手语。
我常常回村子,可与乡亲多是客气的交流,话语不少,依然朴实着,但再也找不到那些龌龊的手语,不知是不是跟随着他们进城打工去了,还是村里人也学会了粉饰。
(三)神秘手语
那是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子,这个村子好端端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尽管它离城关只有六公里,只因为它的存在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触动,好比栖息在门前大树下的一个小蚁穴,从没引起过我的注意。
出生在村子的人仿佛多了一根神经,是根有点诡秘的神经,会让一些人觉得有点好笑。就如乌鸦凶啼,夜里狗吠,异常响动……村里的人就会说,一定又有人去世,且还做了许多在他看来很合理的解释。乌鸦和狗因为有双特别的眼晴,能看见鬼魂强拉着新魂上路,乌鸦急得呱呱鸣叫,狗急得吠个不停,说人在断气之前,魂早就被拉走了。
一个人的死亡尚有征兆,何况一个村子的消亡。
学校停办,医生搬走,举家外迁,田野长草,这便是村子消亡的征兆,但这些信息没有触动机灵的狗和乌鸦,狗与乌鸦那双特别眼晴,特别到哪去了呢?是不是只能看到人类死亡的差使,而看不到村子的灵魂。多神奇动物,多高等动物,也都只是动物,只有面对血淋淋时才嗅到血腥味,只有血从自己身体流出时才喊疼。村子消亡的样样征兆他们看在眼里,嘀咕上一句,又在自己的生计中淡去。扛水泥依然扛水泥,饮酒的依然饮酒,唱卡拉OK得依然OK着。或说漠然,或说各过各的,或说关心不到。这个离城只有六公里远的村子消亡还不及一个人死亡消息的震荡感,到场和关心的人肯定不上百人。
死亡前不管是恐慌还是淡定,我想那一刻是极为安静的,正是那一刻的安静,在那个方向滋生出一个偌大的倾听磁场,这个磁场让有着村子神经的人感触到了,诗人石城,不,是作协主席石城,在春节前就是沿着一个宁静的方向走着,渐渐地被引到了这个就要消亡的村子。
他听到流水,看到桃林,还看到许多好几代长在一起,枯在一起,没人接生,没有人掩埋的荒草,还看到许多院墙上的荒草,在风中听到唏唏嗦嗦的风声草语。这一切有声又无声,没见过这么安静的村子,不闻一声犬吠,不听一语鸡鸣,更不答一句人话。这一切有形又无形,不见牛影,不见人象,不见炊烟。这是谁的村子?有多少人凭吊过他?来年春来,万物复苏,桃花会依然开放吗?村子会还是这样吗?他带着我们在桃花盛开时又来到了这个村子。
悲剧总更感怀,凄美更增添诱惑。那些桃花依然开着,只是开在荒草中的桃花多了病态,色彩暗淡,再出看不到喜悦的抱簇抱团,大概这桃树的精气也被抽走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景致被写到诗里。这里开放着的桃花,是病魔缠身的病体微笑,见到这个微笑,最好是回避,不然报以一笑,含在口中则是凄苦。
阳光灿烂,在这样的阳光下,阴暗该无处藏匿,也正因为是这样的阳光,十几号人在这个村子里,把人语说得响亮,无拘无束地成了这里的主人。可以随意进出任何一家院子,可以随心叩响每一把锁,可以率性在一个墙角拉小便,可以天真地说搬走那一块石,挖走那一棵树。可是,我折进一条村弄,虽然说这弄子很短,然而那种幽深的感觉足以通到另外一个世界,一堵断墙堆下一堆土,土上有许多细小的痕迹,是鼠痕还是雨迹,是狐印还是鸟爪?我无法辨认,不是因为模糊,而是因为本来就没有细辨过这些痕迹。一阵清风吹了过来,我打了寒颤,我立即把披着的外衣穿上,有着与寒气一搏的架势。一位披着长发的女作家从弄子那一头走来,我们相互惊吓了对方,但我们则同时打出了一个手语,那就是都伸出一个小指头。嗯,对!这里一定会定居那个东西,也就是我们手语表达的那个东西。那东西就喜欢这样的地方,烟火退去,墙上长草,月光下可以尽情耍土,可以尽情欢舞,甚至还可以尽情交配,墙上的草就是它们的温床。小指头并不是指它卑微,而就是它的指代——山魈!
这个手语有三十年没用了,没想到今天走到这个村子,居然还没有失忆,我没失忆,那位女作家也没失忆。这手语是我在老家时学得。山魈不可直呼,一旦被它听到,就会缠上你,公的缠上,会折腾得你家无宁日,母的缠上常会受到种种恩惠,但只要它一不高兴,也会让你家不安宁。一锅刚煮好的饭,好端端地飞进一堆牛粪,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好端端好抹上猪屎。总之处处为难得让你不得不举家躲藏。不管是福是祸乡村的人都怕被它缠上。我的村子曾经就发生过这种的事。于是村子里的人从不敢大声直呼,只能用手语表达着。
这个安静的村子很小,从两水交汇的水尾殿起步,游遍整个村子,就连茅舍也不放过,用不上半个钟头。好在他们有些放浪形骸,摆拍的摆拍,搜寻的搜寻,给这村子各个角落都踩下了一点人气。
大家走到左青龙、右白虎的青龙小山丘上,看着村子抒怀的抒怀,见解的见解,大概这里的清静空间,足以让他们尽情的释放。他们说这村子没发达过,因为没有看到豪华的古民居;他们说这村子历史不久,没有见过古老的建筑;他们说再过若干年这里再也没有房子;他们说再过一两年可能有推土机进山,这里会成为别墅群;他们说以后的考古学者可能会说,从瓦砾和瓷片可以推断很早这里有个村子;他们说考古学家可能会做种种的猜测,这个村子为什么消亡,是瘟疫吗?不像,这里没有看到什么老少同埋的尸骨,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更不像,这里的东西搬得很干净,那是什么?举村移民,说不过去,这里离城近,又没有地质危险……难道是整村遇到那个,又有人打了手语——小手指。
哈哈哈,人啊不可安静,一安静下来,太会胡思乱想了。又有人打了一个手语,用的是三个小手指,后来悄悄说,也指那个山魈,看起这手语开始乱了,再过些年,会不会随村子消亡,这手语也消亡了。考古学家一定不会知道这个手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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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屏南县委党校
甘代寿(禾源)收
福建省屏南县委党校
甘代寿(禾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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