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雕

       天色亮起来，晨光中的一切如浮雕凸现。我静止如未完成的一幅画，只等着斑斓的天色用其浓墨重彩的画笔一蘸，我便鲜活。身体里的光隐晦不发，我就一直沉睡不醒。他的睡眠是一截挑起的灯芯，晨光一点，它就燃尽了。松开环绕着我的胳膊，起床，轻轻走动。替我将被子拉高、掖好，像大树用叶子挡住熟透的果子——晨光在窗台上走动，这一只雪白的猫咪正温柔地窥探着我的梦境。我偶尔会于朦胧中感受到白天和黑夜转换之间颠覆般的动静，哪怕是细微的。偌大的房间只听见鱼在玻璃缸里一拨接一拨游弋的声音，我的呼吸像水一样透亮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而被子似长了根的浮萍紧贴水面——我的身上。这一切熟稔得就象在回味中。
　　这是和往常无异的一天。天上的云似化开的奶糖绵软地浸在清晨的风里。即将出远门的他比太阳起得还早。
　　这一觉睡得可真透，仿佛一张纸掉进了油里，取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连骨骼都被浸染成透明的，脉络清晰。来到隔壁母亲家，比我早起的女儿神秘地说，爸爸把你的那只大花瓶给扔掉了。当下心念一转，仿佛缸里的那尾鱼游进了心里，受惊吓般扑腾摆尾，怅然的感觉回音一般震荡开。它肯定目睹了他伸长的手，如拔一根田垅的杂草般将花瓶拎起。我懊悔自己怎么可以睡得那样深呢，在适当的时候翻一个身就好啊，不其意间睁开眼睛，正好瞧见他拎起我心爱的花瓶往门外走。我会不顾一切从梦中冲出来，从猎人手里拦下他窥探已久的猎物。一个计划悄然在身边实施却不知情。连那场让人回味的睡眠，也像是一场预谋。
　　一只花瓶呆在卧室角落，六年不曾移动过位置，如一株植物扎根于盆中。风曾在它空空如也的身体里肆意来去；晨起的阳光每日里踩着它的肩膀跃下地面——还未及着地，转瞬便逝，仿佛遁入时光夹缝中。六年间我不断添置心爱之物，不断舍弃一些旧物品，而它一直驻守在心灵的领土以内。它的存在之于我，就好比午夜的月光，朴素而安静，彼此不曾被惊扰。那样水灵灵的照耀偶尔穿透梦境，将时光的残渣滤去。不必时时念及，但，知道它在，我便心安。六年的时光啊，它的气息枝繁叶茂，它的根已深植时间的土壤中。
　　他曾戏言，花瓶是尘埃的后花园。这句话说过之后不久的一天，我打开大门，发现花瓶孤独无援地站在大门口外面的过道上，像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
　　
　　清朗的阳光，浮在半空的花香，一切都恰到好处。幽静的小街巷子如一个肌发生香的妙人，斜倚时光，从容而慵懒。道路两边，一家家装修简朴的店铺是排列于她衣裳之上用手工制作的钮扣，而我愿意是别在她发髻的一个蝴蝶头饰，迎着微风扇动翅膀，心情闪闪发亮。但我终究是舍不得浪费这偷来的半日闲遐，陪她静坐的。店铺里形形色色、风情各异的工艺品是我的最爱，此时只管翩翩飞向它们，心再无杂念。直至浓荫被不知疲倦的脚步踩得生疼潜入泥中消失不见，我才携了夕阳一起醉醺醺地归去。淘宝的过程充满乐趣。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有些物品与人之间是有着心灵默契的，或许，我们都有着被遗忘的前世，孟婆汤只喝了一半，今生换了个模样，携着心底模糊的记忆再彼此寻寻觅觅。否则，不言不语的它们，怎么凭空就让人生出如此的迷恋呢？灵魂得以栖息的身体是一个空着的蜂巢，我必须寻觅到契合它气息的物品，像蜂蛹一般养在里面，它们会变成有着会飞翅膀的蜜蜂，酿出滋养灵魂的蜜。我爱极如静物画般的花瓶。家里淘回来的花瓶恐怕比厨房里装油盐酱醋的罐子还多，它们也是装盛我情绪的调味瓶啊。除了它，其它花瓶轻易就找到了互相倾幕的伙伴，一束花或者一把叶子的点缀足以让它们敞开自己。我将它放置在离我最近的卧室。我一直觉得它应该是孤独的。曾冒然将一梗桔黄色枝条随意塞给它，几颗同样是深黄色的圆果子零落地缀在上面，看起来萧瑟而廖落，让人想到被掳夺之后身体单薄的秋季。卧室是一个温暖的所在，与这样的冷色调似乎格格不入，最终将那枯枝一样的陪衬丢弃。对于一直情怀空落的它，他固执地认为，它是多余的。这个想法对我来说，很可怕。花瓶是个易碎品，而现在，面对他的责难，它的存在，比它本身更容易碎。
　　彼时，他正在出差的路上。如果我没能忍住牢骚，从口中吐出一颗颗带有棱角的小石头向他扔过去，路途遥远，那些小石头抵达时已被褪去坚硬的外衣和内核，变成轻飘飘的蒲公英，到处飞舞。那个固执得听不进去任何声音的耳廓辽阔如原野，我没有刮起一场风沙的力量。
　　风声肆虐如河滩扭摆的芦苇，又干又冷的冬天，我没有温暖作行李。我阻止自己下楼往堆放垃圾的方向走。躺在陌生的垃圾池，已经改变气味的它，身上携带的密码被彻底修改，那是一截断桥，没有办法再让我通向它。有些东西，失去就是失去了，强求回来的感觉并不完整，既然与初衷相违，那还不如放弃。
　　绻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我开始搜寻早晨贪睡的时光，深陷于时间泥石流中的一只花瓶。六年的时光，却只余下初遇见时的惊艳，如金属物件上一闪而过的光泽，照亮这一场记忆，又如岛屿生长在海水中，浮雕一般的画面，真切而轮廓清晰。
　　当初遇见它，缘于朋友快要满满溢出来的幸福。她要结婚了，挑选一套满意的床上用品便提上了议程，而我的陪同也在她的预算之内。走进一间装潢豪华的家纺专卖店，如进入温柔乡中。花色艳丽并闪着动人光泽的高级纺织品，角落里堆放的暖风吹送的仿真植物，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妩媚，面目含情。这样的店摆放的花瓶都是极其富态的，有着曼妙女郎迷人的风姿，但在我看来更像是骚首弄姿，媚态百出，只有它独具一格地散发清新的田园气息。花瓶的质地是陶瓷的，却被设计成藤框的模样。那些挽着胳膊整齐排列的藤条儿粗细均匀，小手指般大小，染着很深的咖啡色，显示出藤蔓优良的柔韧性，古朴、自然而风雅。藤蔓上有小小虫儿啃啮的痕迹。它柔软的小身子于夏天热汗淋淋的手臂爬过，在层叠的叶子底下躲避雨点和花香的袭击，最后饿了。可是离藤间挂满累累果实的日子还有好远。它想起了躲在茂密的叶子间无意中听到的一个童话，故事说葡萄是藤的泪珠儿，有浅浅的绿也有深深的紫。于是，它轻轻咬了藤蔓一口。它想，把藤蔓咬疼了，疼出泪珠儿来，它就有裹腹的食物了。可是，还没等到泪珠儿一样的葡萄从藤蔓的心里掉出来，它就睡着了。它在梦里遗失了自己，弄丢了饥饿的感觉。夏天就蹲伏在它身边，替它守着安稳的睡眠。它的梦先是长出色彩，然后又长出翅膀。当一缕果香唤醒它，它已经变成了斑斓美丽的大蝴蝶。藤上的叶子也变成蝴蝶飞走，金黄的它们扑向大地。藤蔓柔长的手臂围绕成一个怀抱，它们变成了结实的篮子，从纵容夏的飞扬到守护它的繁茂，一并守着安歇于果子身体里关于绿荫和雨水的秘密。篮中葡萄肯定堆积如山了啊，只是在我们眼前被时光隐蔽了。最打眼的是浮雕于瓶壁之上的一串葡萄，这是盛夏守候小虫儿的梦，为它终于破茧成蝶而欣然滴落的泪珠儿啊。多么缤纷的一个夏天，在我的眼前晶莹闪亮。它让我触指摸到夏天的丰腴，那一具夏天的胴体，饱满、充盈，极具诱惑。一片宽大的叶子掀起一角，露出躲在下面的一匹风。几丝葡萄藤闲来无事，打着弹性的卷儿。紫红色的葡萄已经熟得等不及你柔软的吮吸到来，浓稠的汁液，一碰，便汩汩而出。
　　在这家店里，一只这样的花瓶要好几百元，且都是明码标价，没有讨论的余地。得到它，似乎无望。可是垒积于心中的喜爱无以复加，比那一颗颗的葡萄还要拥挤，它快要挤破心的门槛了。和漂亮的女店员说话，用很不在意的语气，我像一个士气高昂的战士围绕“敌人”转悠，寻找攻破碉堡的时机。意外的是竟然被我挖到一个情报：如果当场定购床上用品，即可以优惠价购买店里的其它物品。更意外的是朋友居然相中一套同样是价格不菲的被褥并且打算购买。那可是将近三千元的价格啊，真让人咋舌，我目瞪口呆。两个意外一环套一环、层层推进，将我推到了欣喜若狂的边缘。最后，我只花七十元便拥有了它，不费拉锯似的口舌之战。那样深切的喜爱与轻易的获取袭击着我，如用鼠标一点，屏幕上立即展开一片绵延千里的大草原，而我骑马策鞭任意奔驰……
　　可见,我对它们是多么地着迷啊。
　　当它们一边占据着房间的角角落落，也一边被移出我的视线。对所拥有的事物进行漠视，应该是所有人的通病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占有意味着失去。或许，他就是不能容忍我把它忽略在卧室里，一放就是六年。
　　一只花瓶被扔掉，扔进了我的记忆里。初时的记忆延展为一幅画，在目光的摩挲下是平面的，经记忆的深入，如用指尖贴近画面，那探寻式的触摸，才发现原来那些画是立体地站立在纸面之上。在指尖一寸一寸的触摸之下，青山流水皆高低流转开来，一片风筛落叶、流水潺潺之声经由指尖婉转渗入身体深处，脉络一般遍布。那样鲜活的气息氤氲在体内，如炊烟拉近了天空和大地的距离，我和它彼此再次贴近。初遇见时的记忆，如嵌于心墙之上的壁灯，瞬间被摁亮。那样柔和的光芒穿过长而黑暗的走廊——那段被漠视的时光——它一路小跑，奔走如风，及至飞起来，跨过广袤的大地，跃过河流与山川，身躯越来越浑圆。漆黑的夜，额角上，升起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你看，月亮圆滚滚的，这一颗成熟的露珠沾在天空这片蓝莹莹的大叶子之上，照着黑漆漆的夜——心的角落、这被忽略了的存在，被移开之后残留而凸现的记忆。我深深呼吸它成熟晶莹的气息，流淌于紫色葡萄里的酸甜汁液，新鲜，如刚从藤上采摘。这一刻，竟然有失而复得的感觉，如雾散尽，群山的轮廓渐至清晰，浮雕一般耸立。
　　手扬起，似挥别。一段弧线，伴随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破碎。那些因破裂而纷飞的碎片循着彼此之间相同的气息原路返回、粘合，这朵怒放的花儿于黄昏日暮之时颤巍巍地收拢起花瓣，一只花瓶在我的心里，仍旧完好如初。
　　
　　我只希望花瓶是被他轻轻地放在地上，像六年来一样完好如初地伫立。在不能挽回的事实面前、无法纠正的错误之后，我只能为它想象一个安全的结局，让它全身而退。对它来说，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对于生活，不仅是一只花瓶会遭到这样的待遇，我们能强求什么呢。最完美的想象，是它遇上了另外一双欣喜的目光，将它捧起，久久端详，就像当初我遇见它一样。
　　这个冬天，遭遇的一些人和事必须学会忘记。像遗忘这一只花瓶已经丢失的事实，只记住曾经的喜爱与着迷，包括拥有时的漠视，还有失去之后那么深刻的在乎。在心灵的版图刻下它们的足迹，这样的拥有，永远也不会失去。
　　或许我可以像失去那只花瓶那样，对于被迫割舍的一些东西，道声珍重。既然面对不等于拥有，就让它一直占据记忆吧。时间之旅，仓促而茫然，是不是非要到了分离的时刻，难以割舍的感觉才促使我转身沿原路返回，并将一直停留在当初相遇的地方。
　　感觉是一艘船，我无可控制地随它漂泊。在这世上，我必须凭借某些隐于心间的悸动来承载自己仍然真实活着的感觉。如延伸的大地用耸立的高山稳固梦想，狂怒的海洋掀起滔天的巨浪实现壮阔，如那一片蒸腾的水汽，以滚圆的水滴来体现它的存在……这一切，将定格成一幅幅冷峻的浮雕，以立体的形式接近彼此，接近生命大悲大喜而渐至无悲无喜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