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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暴力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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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暴力(散文)
                               ◎李新立
    时光恍然凝滞在日历上,像一潭失去鲜活的深水。
    缘于身体。在与时光的赛跑中,身体撑不住时光不动声色的尖厉,而疾病,而衰老。以我的情况判断,衰老从牙齿开始。咬不动稍柔韧的食物,已有时日。有一天,用牙签捅了几下,明白牙齿们不像情同手足,互相紧密依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之间缝隙变宽,个别有些松动。拿过镜子和镊子,张嘴查看牙床,貌似兽医对一只动物进行观察。终于发觉,几粒牙齿的残骸,坦然扎在后巢,发黑、坑陷,丑陋地面孔叫我惊讶!它们竟然在身体内待了好多年,并经常对我施以暴力,咀嚼不了美食,还胀痛难耐。身边的一位同事,曾在部队干过护理,医术经常于用于我们的小病小伤。他确定这是厌氧菌感染,找几粒药片给我。神经麻木之后寻思,牙齿的疼痛,是由于牙齿的材质坚硬所致,柔弱和屈从,总归能求得平安和全身而退。
    这只是身体暴力症状之一种。一些未知,会不期而至。
    今年晚春的某个早晨下床时,右腿突然疼得无力落地,因没有防备,险些栽倒。一点小疼,我并不放在心上,怀疑不过是睡姿上的原因,一时致使神经麻木罢了。病痛是自己的,我得照常上班。公司里,总有一堆似是而非的事情,扑面而来的尘土一样,耐心地等着我。多少年了,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当我守在岗位上时,并没有多少工作,当一时半会儿不在时,那部红色电话吵得跳将起来。公司在城郊东边,骑自行车大约需十一二分钟,这次,因为腿疼,中途歇缓了好几次,短短的路程,竟然超过了预期时间。楼道里,和了柴油和水的锯沫前一天就已准备好,弯下腰,准备用它清扫细灰时,腿部强大的疼痛,把我重重地摔倒,楼体也似乎一声闷响,摇晃了几下。决定去看大夫。中医院距家较近,听说有位大夫专治腿痛。中午去了,传说中的中医,五十多岁,清瘦白皙。为引起他的重视,我讨好地告诉他,人人都说你看得好啊。可能出于职业习惯和礼貌,他“嗯”了一声,示意我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然后用食指拉下我的下眼睑,查看眼底,又示意我张开嘴巴,看看舌苔,最后捉住左胳膊,将三根指头搭在脉络上,弹琴似的敲击,时轻时重。我怕惊扰了脉博跳动,屏声敛气,极力配合着。暗想,要不要将病历再给他说清楚呢?
    所谓痼疾,应是有些年头。
    三年前,不是右腿,是痛在左腿。先由大腿后侧疼起,然后跑到前面,再跑到小腿。若是久坐,起来之后,疼痛散射到脚下的土地。在县医院里,医生用小锤子敲打我的膝盖关节,看我的反应,表现出极度的耐心。尔后,开了张单子,叫我去拍片。在放射室,我按大夫的要求,躺出三种不同姿势,拍了三张腰部的片子。那些骨骼,淡墨描画出来的一样,黑白相间,清晰可见。医生对着光线观察片刻后,告诉我,这是腰关节病压迫腿部,引起的坐骨神经痛。医生还说,你这个腰,不是腰椎间盘突出,而是强直性骨关节病。强直性骨关节病?第一次听说,不懂,没有乱问,但不弄清它的后果,总是心神难安。有天在网上问了做医生的存刚,他说,是骨头老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惋惜。怕被笑话,打算用天请假用的诊断书,我一直没有好意思掏出来叫同事看,叠起来放在一本书里,现在已经找不见了,而那三张片子,肯定宝贝一样躺在医院的病理室里。
    我疼痛时,我所在的公司也在疼痛着。
    内部细胞的暴力和外部环境的紧缩,注定事物朝向衰老延伸。我刚到眼下混饭的公司时,它远离城区,觉得路途遥远,乡下一般。在一个时间段里,公司强壮的身体给自身带来了许多光环,龙头企业,利税大户,经常有人取经,领导常来调研,各种名誉自己会找上门,拒绝不了。不几年,城区东进的速度,明显超过了企业内部技术改造的步伐,公司成了一块捂着的垃圾,连名誉都躲着走,如果偶有领导来,常讲“关闭、淘汰”,面露忧虑之色。如今,高污染、高能耗这些自身的弊病,使它走上了被淘汰关闭的绝路。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上班,期望它和我一样,走过平静淡然的一生。我固执地认为,上班是我必须的行为,如果它是一个人,我就是它身体的一部分。
    公司的小楼,建于一九七五年,那时,因稀罕而令不少人向往。现在,和近年建成的楼房相比,显得简单、粗糙、破旧,实在找不出半点浮华和排场。二楼北侧的一间小房子,一直空着,偶尔用作上级检查时的临时展室。有天傍晚,住进从东北来的客人,微胖,秃顶,说是请来的技术人员,姓刘。客人加上技术员的身份,待遇要好得多,给他的房间里配进去了饮水机、电视机。他每天能够按时起床,去食堂就餐,然后回房换上工作服,去生产现场。我能够听见他走下楼梯时的脚步声,沉着而缓慢。我很少和他说话,多了些陌生感和距离。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山摇地动,小楼像有人提在手中抖动,颤栗个不停,窗户上的玻璃,汽球一样鼓胀、缩小。恐惧和公司上空的浮尘一起弥漫,同事们喊叫着、奔跑着。几分钟后,我判定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南山、北山相继滑坡,远远地,能听见轰然倒下的声音。担心身后的小楼也会沉了下去,回头,惊讶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刘技术员站在走道里,透过玻璃,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可以把一层玻璃比作透视仪,他或许在嘲笑惊慌难定的人们。而由此,并不能让我对他的镇定肃然起敬,相反,对他,多了些不解和警惕。
    这种警惕,源自于对外界侵入的本能防范。一天下午下班时,阴影在办公室门口一闪一闪的,我判断,刘技术员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堂,而是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我出来,看他的模样,明白他在等我,并且好像是无意中碰到一起的。他第一次和我说话:“走啊?”我点点头。他似乎在算自语:“咱公司到底有多少人呢?”我疑惑不解地看看他,他便走了。其实,他是可以通过别人的口知道一切情况的。果然,第二天,就有同事告诉我,刘技术员问他不该问的东西。“他问那么多情况有啥用呢?”很明显,同事们对他流露出许多反感。时间很快进入八月份。一天,我见他和生产区的几位同事讨论着什么,表情耐心、愉快。很快,整个公司传言,他准备今后对一些管理人员进行撤换,对一些人员要调整岗位。出自他口中的话,除了让人哑然失笑外,还真让人担忧――这种疾病,来自于外界,随后迅速在内部传染,不由人想起《鼠疫》。有天,我站在楼梯处,透过玻璃,看见他正对着保安说着什么,表情兴奋,和他以前的镇定差距太大。他在告诉他们,他要去参加一个神秘的会议,神秘得与公司命运有关。后来,事实证明所有的传言,不都是空穴来风。他其实是卧底,掌握了公司的情况后,正在和上级部门商讨一个全面收购公司的方案:买断人员,开发土地。外界暴力的侵入,使公司内部所有的细胞处于病症状态。
持续到十月,天气转凉。这些日子,依照我的职业习惯,很少走动。打字室、档案室、办公室是我的活动范围。我说过,档案室是个好地方,厚实的窗帘、一把沾满尘土的椅子、一张很久没有擦拭过的桌子、排列有序的档案柜,让人有与世隔绝的感觉,不仅安静,从内心深处出发,似乎也是安全地带。文档,是我阅读的对象。一九七○年到一九七六年的好多事情,安静地躺在卷宗里,没有打开,就有神秘的气息散发。不是为了探秘,不是为了打发时间、缓解压力,我只是要知道,一个公司,一个生命,它生与死的全部过程。没有开灯,光线从窗帘缝隙中进来,切开一条白光,细风吹动,光条微摆,像是梦幻。我坐着的姿势,比喻成雕塑,一点也不过份。可是,我的双耳,不自觉地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现在是上午九时许,所有的机器瞬时停了下来,受到重击一样,垮在地上。突然的安静,预告要发生什么。不一会儿,我听到院子里的脚步集中而且杂乱,好像有重大事件按期进行。没有人喊我,事后才知道,电闸被拉下,大家去上访。那是四五十人的队伍!
    最后的结果:停产、放假、开会、终止出售、换届。
    一个人的病症,不是霜雪烟雨,很快就在一点药物作用下消失。病症的力量在于,破坏身体之后,留下永久伤害的痕迹,并且复发的概率高不可估。这次,经过中医院的老中医诊断后,如我所料,还是坐骨神经痛。医生说,你经常坐着?我说,是的。从职业的角度出发,我不得不坐下来,按照上级和内部的要求,制造许多纸张垃圾,并且在会议室、文印室、上级部门及办公桌上流转。从我个人性情出发,极不喜欢走来走去,甚至不喜欢信口开河。现在,老中医建议打上三天针剂,缓解疼痛。我听从了。趴在一张床上,发现床单上尘土堆积,疑心上面沾满了病菌,但已经褪下了裤子,只好听之任之。他揉了几下右腿膝关节后部的某个穴位,擦了碘伏,将药液注入体内,随即,小腿胀麻,增加了重量似的。稍后,按他的嘱咐,又去取了一堆药物。可能是精神得到安慰,从医院走出来,表面上看,虽瘸着腿,人却少了几分萎靡。这不过是心里上得到的慰藉。很快,有人说,那支针,是封闭针,多打无益。无意中允许了外界的侵扰,内心多了些担忧,便没有再去打针。
    但是,腿疼还是没有停止。在楼道或者院子里走动,没有谁看见你瘸着腿。某天下楼梯时,身后被推了几下,这个力量,来自于我的同事。我极力躲闪,告诉他我承受不了,但他还是推了,我差点摔倒。看着他笑嘻嘻地走掉,起初有些生气,片刻之后又坦然了起来,毕竟,能让别人愉快,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多年的练习,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许多生活。或许,他的无聊,应该有个需要转嫁的对象,毕竟,公司一再拖磨的身体,使许多同事紧张而空虚。
    记得清楚,是今年七月十四日。来了几个人,拎着包,含着笑,从楼梯口开始,和碰见的每个人打着招呼,直奔经理室。其时,还不到早晨八时,我刚收拾完楼道里的尘土,坐在椅子上,专心吃一块饼子,杯子里茶,不小心下得太浓,有些苦涩。楼道里的地板拖得太滑,还听见谁差点摔了一跤,慌张地脚步,以及狼狈地叫声,很响。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见惯不怪,公司每天有领导、客户及不明身份的人光顾。他们都大声说话,甚至喊叫,操着方言,或者普通话,或者生硬的普通话。十六年了,时间使我变得懒惰,不会主动站起来奉迎从窗口前走过的每一个人。倘若他们把头伸进办公室,我就得抬头、朝他(她)微笑,以示友好。要开会,是临时通知的,很突然。会议室有三五天没有打扫了,门窗关闭,因空空荡荡而显得安静。钥匙放在文件柜上,用意十分明显:谁都可以取用。但事实上一直要我侍候着它。推开门,关在室内的闷热一哄而出,急不可待。草草收拾了一下,我还没有走出来,他们就鱼贯而入。坐次,没有多少讲究,但谁都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比如我,一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椅子和我一样,不卑不亢。多年了,它的身体上,留有我的体温和汗渍。
    三大局,六个人,正襟而坐。低头、萎琐的,是我们。多少年来,我们卑微的样子没有改变。开会。主讲的,几年前就因业务而熟识,在回家的路上也能经常碰见,互相打招呼、握手。几分钟前,有人称他为“局长”,我才知道,他现在是副局长了。一下子,时光老去似的。最近几个月,会议记录作得龙飞凤舞,有些字,如果不顺着句子读,单独拿出来,连自己也不认得。开始记录吧:会议目的,重要性,工作要求。接下来,为便于配合工作,讨论分组。局长指着我,很熟悉的样子:“那个谁,李啥,李立新,分在人员清查组吧。”我的名字,常有人念错,内心少不了别扭。一些同事,分在了流动资产清理组、固定资产清理组。也就是说,关闭前的准备工作从现在开始了。
    关闭,这个强大的磁场,好像近在眼前,干扰着我们的生活秩序,公司本来不太强健的身体,开始摇摆不定。没有谁按时上下班,一些人开始旷工;好多人围在一起,讨论自己今后的去向,对生活多了无数忧愁;一天早晨,发现库房的材料被盗,车辆的胎迹清晰可见;包装机、叉车这些平时正常运行的设备,会突然出现故障。由外而内的冲击,不得不放假。何时上班,“等待通知”。但我仍得值班,通常意义上的值班,或者坚守岗位,也不过是照看着这一部电话。它红得像一团火,在老式办公桌的一侧燃烧,并且,会随时响起来,声音在楼道里扩大、弥漫。我不敢小瞧它,这个会说话的家伙,已经让我吃过亏了。其实,这东西挺好,各类培训会议、开具假发票、销售假香烟的广告传真应有尽有。当然,有时,还会有不一样的电话通知。一般,都在早上,不太清楚是哪个单位的,说:今天,或者近几天,上面来人。这意思是说,因为污染有碍体面,公司的生产得停一两天――现在已不需要认真对待这样的电话内容了。
    假期流水一样漫长,不知尽头。
    九月的一天,放假约莫近两个月了吧。这段时间,我可以上网玩游戏,喝茶、抽烟,十分懒惰,想做点什么,却没有心思去做,比如,朋友推荐的《通往奴役之路》,扔在抽屉里,还没有翻看。大多数时间,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时间和我一样在沉寂中逝去。外面很安静,给大脑有了许多想像的机会。虚无飘渺的幻想中,我变得十分贪婪,可以拥有世上美好的一切。偶尔惊醒过来,怀疑这种状态是不是一种病症?
    所有的利益,都与暴力有关。有人上楼,从鞋子踏出的声音判断,是个女的。她走进经理室,很快嚷了起来,声音尖细,如瓷器摔碎。吵嚷的内容大致是要求上班。我知道,她其实年初请了长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求上班。不久,听见那女人踏着一串愤怒的脚步走了,急促得让人感觉她还会再来。果然,又有人来了。先听见大声说话,紧接着是对骂。男人们的声音高大,语言粗俗,透着狠和恨。从声音里知道,他也是公司职员,质问为什么要放他的假。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窗前走过去的,想必那脚步诡秘异常。我听见经理在反复解释,但似乎没有用处。叫骂声已经超过了能接受的分贝,尔后,听见了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尖厉得直奔耳膜。溅起来的碎片,扬向高处后迅速跌落下来,在地板上跳动,弹出由快而缓、由高到低的节奏音。我跑进去,一地狼藉,办公桌上被烟灰缸砸出的印痕,呲着嘴嘲讽一般。他们纠缠在一起,互相撒着衣领。我拦劝他们的过程中,一直提防着腿部,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了眼睛上。
    眼睛布满血丝,光线肿痛得模糊。它或许是在警告,不需要我看见什么,或者并不需要看得太清楚。不得不使用眼药水,这种透明的液体,只一小滴进入眼帘,就像在滚烫的石头上,泼洒上了一杯冰水,“滋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而更加奇怪的是,我的嗓子,也开始嘶哑了起来,呼吸时发出的声音,像音乐,像呓语,有次,竟然像鳄鱼仔出壳时的声音,“吱吱”的。我开始怀疑的自己体内有只凶残的野物。果然,深秋的时候,在公司的临时值班室里小憩时,梦见了一条蛇,不,是几条蛇。它们在腹中肆意涌动,那种难以明状的疼痛,直抵喉咙。我拼命地抓着,挣扎着,最后,它们全部死亡,和我的肉体搅在一起,慢慢腐烂。
    睁开眼睛,分明觉得一切在流淌的时间中垮塌。
    (约57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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