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德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哪一年去的喜德记不清了,去的时候是晚秋。
那时候在西昌一家理发店做理发师,一个中年老板请我去做他的理发店师傅,店子在凉山境内的喜德县,因为是熟客,我相信了。当天就打点了行李,比投军还利索。
老板没有车,虽然他说自己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大概那时候有本事的男人不需要买车来证明。
我们挤在一辆很旧的中巴车上,老板坐在过道的位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司机是个彝族。皮肤黑,说话嗓门大,偶尔甩一下头发,偶尔抬头看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一个美女正在梳头发,衣领有些开低。很自然的,司机看后视镜的次就数来越多。
同样是司机的表哥说过一句名言:“天上的飞机最高,地上的司机最骚。”本来不怎么相信的,见识到大部分司机都睁着桃花眼,就信了。
我阿姐不这么认为。因为她也是司机。她觉得这样笼统地评价伤害了大多数司机的尊严。我表示赞成。
一路上看见很多待收的庄稼,从地里飘来一股粮食的味道。除此,就是峡沟里寂寞流淌的河水,以及车子两边飞速闪过的树林。偶尔见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耍,扬起一把泥沙撒到车玻璃上,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老板很少说话。老实得像个仆人。眼睛一直盯着另一边的窗外,想着他自己的心事,或者啥也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看外面。
路过一道崖口时把我吓坏了。我从来不知道凉山还有这么恐怖的山崖。头一伸出去感觉就是挂在崖边的,担心风一吹把头吹下去,赶紧缩了回来。这一段路全是一道连着一道的山崖,路道不宽,某些地段只够一辆车子过,一路要不停地鸣着喇叭,常开的司机基本熟识在哪个路口可以避让,哪个路口无法避让,提前鸣喇叭是提醒对面的司机做好让车的准备。我闭着眼睛求菩萨保佑,求的是南海观世音。
我阿爸后来说我求错了神,南海观音是送子观音,不管交通上的事情。我求错了部门。好在司机谁也不求,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把稳了方向盘。
喜德县依山而建。区域不大,楼房不高。县内的公路正在整修,到处是施工者的身影。城内的路道弯弯拐拐,坡坡坎坎,一点也不平整。两边还有老旧的房子,开着宽敞的木门卖各种各样的东西。
挨着喜德县城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原,是几个大山包围起来的平地。牛羊成群地在草地上吃草,见不着放牧人,大概在哪个地方躺着睡觉,或者三五个聚在某个阴凉的地方打牌聊天。草原边上有高山杜鹃,还不是开花的季节,但能从面积上想象到开花后的壮观。
风一直吹着,虽有阳光,却也夹杂着高原特有的清冷。
县城里有七八家做衣服的铺子,里面挂着好看的彝族服饰,男女老少的都有。我有看衣服的爱好,每家必看,买衣服的兴趣倒不强烈,偶尔也觉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
彝族女子心灵手巧,每个女人差不多都是出色的裁缝,身上穿的滚花衣裙,头上戴的“哈帕”,全是自己亲手设计,亲手缝制。以前是全手工的,后来有了缝纫机,衣服花样走直边的,就用缝纫机踩,弯角的地方用绣花针勾,省去了一点点麻烦。但彝族衣服走直边的很少,大多都是弯弯扭扭的花边,有些地方还得挑着缝,针角要横压在滚花的彩带上,看起来要整齐,要有路数。
老板是开酒楼的,他所谓的理发店不过是酒楼门口还剩下的一间空铺子。里面一样用具也没有。他解释说有开理发店的愿望,不知道怎么买用具,怎么装镜子,所以胆大妄为地把我这个“理发师傅”请来当“策划”用。这么给我安个“官衔”,算是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
难怪他一路不做声。装得像个仆人。
平生第一次相信别人,第一次就被人忽悠。原以为在自己的地盘自己是老大,谁知道,没有做老大的命,在哪个地盘都一样。
老板的工作是给他老婆做思想工作。这是个典型的“妻管严”患者。他有开理发店的想法,他老婆没有。
我被安排在二楼的一个客房。房间很宽敞,热水,卫生间,电视,写字台,样样俱全。窗台上摆着几盆子花,叫不出名字,但开得好漂亮。老板娘偶尔来房间和我说说话,堆着笑容,走时东瞅西瞅,像个探子。我感到一阵委屈。
老板基本上不说话,忙进忙出,有时在鸡圈里逮鸡,有时在大堂里指挥拖地收碗传菜,没有一点老板的样子。我站在二楼,倒像个老板,搓着两手看他们忙。我有怨恨,所以故意不帮忙,白吃白住,耍无赖。
他好像忘记了要开理发店的事情,只在突然看见我的时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等着他决定。某一时刻撞见我了,急忙忙一拍脑门给我道歉,然后让我安心住下来等消息,一切损失他来承担。
喜德城边有一条河,河水污浊,河床很宽,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我喜欢一个人跑到河边玩耍,打发等待消息的无聊时间。河边常有当地的小孩子在那儿游戏,我半生不熟地说着他们的方言,有时候,皱紧了眉头也猜不出他们说的意思。彝族语言也分地区,有些地区的方言我也听不懂。
水牛常来河边喝水,大口大口的,咕嘟咕嘟的,喝饱了就在边上滚澡,聪明着呢,它们绝对不会滚到深水里。小孩子也有顽劣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扔石子打水牛,愣要把水牛从河边赶走。好在我不是水牛。
山上有荞麦地,散落的种子正错季节地发芽,长得很有样子。玉米高高低低,有的鼓鼓囊囊,有的干干瘪瘪,站在地里等着农民的失望或惊喜。
山上大多是土房子,有的盖瓦,有的盖草。庄稼汉一手牵着牛,一手提着烟袋,从那些房子走出来,走到地里,一忙就是一天。
年老的人坐在房门口,像一把活钥匙。我路过一家人的门口,老人的眼睛大概看不清东西了,正在剥一个煮熟的土豆吃。土豆皮没有剥干净,还沾着没有洗净的泥土,合着就吃下去了。我站在路边发呆,狗冲我不停地叫。老人好像是听不见响动了,嘴巴里本能地吐出一些问话:“哪个?哪个?”
背柴的女子腰杆弯曲,谦卑地在山路上行走。无论早晚,无论天晴下雨。小孩子扛着一根不小的树桠,长出来的部分拖在身后,像自己的尾巴一样。汗水滴答地跟在母亲身后,一路小跑。
我没有再去河边。嬉戏的孩子,背柴的女子,孤单的老人,破旧的房子,这些,我都没有再去看。那个晚上我做梦了,在梦里一瞬间变老,老得像鬼。
第二天梦醒后,我打点了行李,也和投军一样利索。等消息的日子比等死都难受,我不愿再浪费时间。窗台上的花谢了,虽是短短几天,却像是过了一个季节。我对着落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机缘,比如巧合。也许老板不是故意说谎,他真的有他的想法。但是,平白无故带回一个“理发师”,老板娘也应该有她的想法。我何必为难一对原本快乐的夫妻。
老板娘那张防贼一样的面孔,在我决定离开喜德那天终于舒缓了,露出春天般的笑容。使我感到愉快。
我离开的时候,老板挽留了一番,说很快就会商量出结果。我笑着拒绝了。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百元票子,以此补偿我浪费五天的光阴。我从中间抽出一张,算是跑一趟的路费,其他的都还给他。老板的脸上飘过一丝尴尬。
回程的路上,又见到那片草原,我深深地望了几眼,想把那些风景都装进我的眼睛里。
那些活在风景里的人,常常让我在后来的日子突然想起,比如现在;那个扔石子打水牛的小孩,他的嬉笑声时常窜进我的耳朵里......。
所有贫穷的地方,都是我前世的故乡。
(发表于2012年文学界第6期,一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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