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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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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父亲站在院子里和母亲开玩笑,他的一只手搭在一堆柴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他非常骄傲地说:“我要真喜欢她,哪还有你的份?”

母亲也不示弱,她把嘴皮高高翘起,答非所问,赌咒似的话从嘴皮山上滑下来——老子当时眼睛瞎了!

我盯着母亲的眼睛看,慢腾腾问:“那后来咋好的?”

她转过身去,懒得理我。

父亲放下一根柴棍,走到我身前,非常正经地跟我说(眼睛看着母亲),“我给你找个新妈妈,要得不?”

“要不得!”

“为啥?”

“我杀死她!”手里有一根竹子削成的短刀,我高高地扬起它。

母亲非常得意地看着父亲,嘴角一撇,回厨房去了。

父母不吵架的时候,家是温馨的,院子里的鸟也特别多,三五几只聚在一起,在泥坝子里跳来跳去。如果我捉住一只,会把它玩到半死才放开。

父亲在房子拐角的地方嫁接了一排桃树,那是我还没有出生时就栽的,嫁接后结的桃子有拳头那么大。拳头那么大当然是指树顶上的,树腰上早就摘光,丢掉的桃核都快腐朽了。

桃树下是茅厕,用三根树叉搭起来的尖棚子,棚子尖得连猫也上不去,那是个没用的梯台,我亲眼看见一只耗子从棚尖上摔进茅坑里淹死。我不会为了几个桃子去犯落茅坑的危险。于是,那几个桃子越长越大,它们简直国色天香了,父亲才轻松地站到树杈上取下其中的一个递到我手里。

我的小弟,还是个刚刚学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他每天拿着一个木头磙子在院坝里怪喝:看,老子拿磙子甩死它们!他的年纪,只够欺负一帮鸡和小狗。而那气势却相当凛人,仿佛十八岁时候的张飞,冲入万马军中轻取上将首级,当然,小弟冲入的是一帮鸡群。他最大的功业,便是在倒下的树桠上够着了一个桃子。

等到小弟可以爬树了,桃子基本留不到熟透的季节。

假如是桃花开放的季节,父母也有浪漫的时候,比如傍晚,天边飘着火烧云,院前映着桃花,他们就会在院坝里的草垛子上谈天。就算是谈着谈着又突然吵起来,也会因为那个气氛的美妙而吵不激烈。

奶奶喜欢在桃树下转,桃树开花或者结果,她的步子总像雨点一样一场一场落在树下。她的围腰上,也绣着几朵桃花,然后是碎碎的叶子和小花一路撵到腰带上,带子往身后一系,那些不动的花瓣和叶子也就飘起来了。

最喜欢的桃树是萝卜地旁边那一棵,因为可以坐到树上边摘边吃。门口的几棵吃不尽兴,奶奶不准蹲在树上吃,她说,树是很小气的,你摘了它的果子,还坐在树上吃,它会生气,生气了就会生虫,生虫了就会病死。最后,她必定非常生气的给你一句狠话:快给老子滚下来。

只好滚下来。

我单是奇怪,萝卜地那棵怎么就不生虫呢?偏生门口不准蹲在树上吃的,最后生虫了,幸存下来的桃子没有几个。

房子周围的桃子不能吃了,大人们的眼睛很快盯上萝卜地边的。因为路远,每一次来摘桃子,他们的草帽都恨不得装完整树的果子;如果看见你在树上,那真好,你得乖乖摘来孝敬他。你是小孩,他是大人,小孩要吃小桃子,大人要吃大桃子,这道理真漂亮,于是大桃子全都落进他的帽子。

他削桃子的技术绝对比你高明,而且时常炫耀,他会举起割草的镰刀说,笨手笨脚的小屁孩,你学着点,看老子削给你看——桃子削好了,进了他的大嘴。你哭?哭呗,他好喜欢看你飙泪的模样,听够了才会削几个给你。

——我那同村的几个叔叔,他们的爱好就是逗小孩子玩。

狼狈的小孩子们,好似从来没有过威风。

我指的是别的小孩,像我,我就觉得我一直都很威风,因为我从来不与大人抢桃子,我只偷桃子,趁他们不在,扫光最好的几个。

我威风的时候,当然是遇着了我父亲和母亲吵架时提起的那个“她”。实际上也不确定是不是她,反正感觉是,那就是了。我放丢牛的时候,从来是靠拍手心里的口水找牛,好几次都感觉口水的方向没有骗我,还真对了好几次。

那一天,她背着一对猪崽去街上卖,卖完走到村子,直直地去了萝卜地。萝卜地早就有我驻守。

我看见她来了,裙片撩来拴在腰上,眼睛早在远处选好了桃子,只等爬上去摘。她当然是看不见我的,她的眼里只容得下桃子。

桃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摘的。她从树上踩空了落下来,没有完全落下来,只是长长地挂在那里,手抓住一根枝桠不肯松,脚浮在半空。

“依萝,你快拉老子一把,你他爹的傻子啊!”她气愤极了。

她那么长的挂在那里,叫我往上拉还是往下拉?本来就不想拉,很快地说:“老子不拉。”坐到一边去了,拿着一个桃子啃得津津有味。

“嘢,你个小王八蛋,你敢跟我称老子?”

老子就老子,称都称了,咋办?但还是有点害怕,怕她告状。于是赶紧站起来,指着她浮着的身子说,你跳下来不就好了呀,你的脚离地面又不远。她低头一看,果然,就两尺多高。

她落到地面了,轻轻摔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哈帕”掉下来,露出辫子里红色的头绳。我想,接下来就要打开辫子重新梳理了,这是所有掉帕子的女人必须会干的一件事情,没等她说话,我就问,“你是不是想编辫子?”

她的头像方向盘一样扭了过来,“你很聪明嘛,但你只猜对一部分,我不仅要编辫子,还想让你给我找虱子哩。”她嘻嘻笑着,不像开玩笑,帕子已经折来放在腿上,身架已经支好了,好似一副磨盘。

“快点。”她催促。

她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费力摘来的桃子用衣服擦一擦,一口咬下去。她的头因为吃桃子在轻微的晃动,头发蓬乱的坐着,这样一看,不像人,像一只女鬼。

女鬼又将脑袋掉过来,恨恨地瞪着我,仿佛再不捉两只虱子来表示衷心,她立马就要干掉我。

赶紧蹲过去,挨在她的身后,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才够着她的头。这个恶心的女人,她的头发比我割的猪草还荒乱。从来没有被人叫去找虱子,根本没有找虱子的经验。

“你看到长得像‘地鼓牛’的,小得像芝麻的,你就把它捉下来,我掐。”她说。

“我认得虱子。”

“那最好。”

我把她的脑袋分成两部分,沿着她编辫子的依稀线路,找完一边再找另一边;我像翻稻草,又像翻鸟窝,翻完一边,一个虱子也没捉住——不,我看见了一只的,它细如汗毛的脚,忽鲁忽鲁掩进了发丛中,我的眼睛跑不赢它,也不能拔掉那些碍眼的发丝,只好让它逃掉。我想,反正是逃不掉的,怎样逃都还在这只脑袋上,等下翻完这边,它必定藏在那边,等我翻到那边,一定捉住它。

虱子的掩藏技术绝对在我的眼力之上——翻完两边,我也没有看见它。

此时我不是一个小孩了,她的脑袋是我的战场,虱子是我的敌人。我对逃跑的虱子恨之入骨。在当时,我忘记了她是我父亲的她——以前的她(我肯定)。

一想到父亲以前的她脑袋上长有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女人将脑袋晃了一下,问:“捉住了?”

我不说话。继续在发丛中找那些穿小号盔甲的虱子。它们仿佛是会吹号的,只要一只虱子藏稳了,就会跑到某个头皮山上去喊它另外的兄弟——快跑啊,人来啦!

我突然想起要给母亲报仇了。我捉住了一只,却没有给她,坏坏地将那只小号兵塞进了她的衣领。

我的手指在女人的头皮上走累了,女人也睡着了,我才把她的脑袋推到一边。她靠在地上睡觉,嘴里含糊地说,快找,快找。

口水顺着她的下巴流出来了,她枕着的那一小片泥巴湿湿的,像下了一场意外的雨。

这时候我才得以细看——补疤的裤子,露出几个破洞的胶鞋,花色模糊的上衣,腿上放着的暗红色头巾,以及那颗乱糟糟的脑袋,这样搭配起来的她,让我忽然对她没有一点恨意。就像一株狗尾巴草,说到“狗尾巴”的时候不很讨人喜欢,看见了,却又不讨人厌。

她背猪崽的背篓透着一股猪粪的臭气,那背篓里装着的什么东西,用一张麻布口袋盖住。因为那臭气,桃子也吃不下了。我爬到树上坐着吹风。一不小心,桃子掉了下去,正正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哎呀——她喊了一声。我以为要打我呢,蹭噌往上爬两步,谁料她翻一个身,又睡去了。

好像很累一样,比树上吊着的桃子还累了,睡在树脚,太阳直射在脸上,也不嫌热。嘴巴像干裂的河床,因为翻身的时候粘了几粒泥巴,看着真悲惨。她咬吃的桃子,仿佛不能给她一点水分,好似她的身体是一片深远的沙漠,一滴水下去,根本不起作用。

我坐在树上有一会子了,太阳将我晒得有点晕,她不起来,我竟不敢离去。

太阳逐渐偏西,她突然醒过来,好似睡在一堆草垛子上一样,没感觉哪里恪得不舒服,绵软地伸一个懒腰,才睁开双眼,袖子一横,将嘴边的泥巴扫去。

“我睡多久啦?你她爹的,你咋不喊醒我呀?”

桃子都砸不醒,能喊得醒么?却没有这样回答,说的竟是,“我忘记了。”

她站起来,去远处找了一根竹竿,将树顶连我也摘不着的桃子扫落下来,一个个捡进她装猪崽的背篓里。背篓原本有猪粪的味道,但此时因吞下一堆桃子,吐出来的气味被调和,闻起来不那么刺鼻了。

她三下两下包好头巾,走了。

就这样放她走了,丢一只虱子在她的衣领里,也不知算不算报仇,想想不能算报仇,那头是她的,那衣领也是她的,连那虱子都是她的,我只是将她身上的一样东西从上边挪到下边。这样一想,后悔得很。

赶紧撵在她身后,偷偷的,不惊动她。她家就在西边的山上,哪怕偷偷跑去打开她家的猪圈门,也算是真正的报仇。

我在她家的房子周围埋伏起来,就等着她喂完猪,然后回去休息,我再去把猪放出来就跑。猪一跑出去,肯定就是野猪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想着这些实在高兴,轻轻笑了。

女人喂猪真是慢,竟然要守着猪吃,猪吃得越欢,她高兴的脸上笑容越明显。等猪吃得差不多了,再飞快地跑去端半盆汤水给猪喝。就好像那猪是一个了不起的贵客(致歉,扯到贵客身上),眼巴巴地守着对方吃完,赶紧递上一杯热茶,赔笑,说话。她就是这样的,一边看猪吃,一边和猪说话——乖,乖,多吃点,肯长。

猪吃完了,她将手伸进去,一点一点慢慢地抚摸猪的毛发,将那些乱糟糟的猪毛抹顺。她照顾猪比照顾自己还心细。她的头发还没有猪的毛发顺。

我突然想起奶奶来了。奶奶喂猪的样子,也和她一模一样。当然,奶奶不生虱子。

她的虱子是从猪窝一样的床上沃出来的,我侧着身子,躲在她家门对面的草垛子后边,那道门正开着,那张床明显地摆在那里。我去过她的家,那床我从来不去接近。她的两个小孩,大的小的,鞋子也懒得脱就窜到床上做游戏。她们粘泥巴的手,粘猪油的手,粘饭粒和汤水的手,在被子上一把抓过去,一把抓过来,说那被子是天空,一个孩子将它顶着,另一个孩子趴在黑被单上,装羊,喵喵地叫,叫错了,那是猫叫的,但他们认为没叫错。黑抹布一样的天空,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不会因为底下有一只羊而转变成青草的香气。

天逐渐黑了,两个孩子一跑一跳围着房间玩闹,那些她摘回去的桃子,被两个孩子争着抢着。她从背篓底下拿出两条新裤子,喊过两个孩子,一人一条,将裤子往他们身上比一比,点一点头,又挥手叫他们自己玩去。裤子就往床头一放,转身忙去了。

她狼狈的样子,只在白天桃树下睡觉才显出来,在家,她精神百倍。

我忘记放猪出门了,躲在草垛子后面,差点睡着。

当然不敢睡着,我梦游一样的摸回家中,父母已经吃过饭,给我剩着的饭还在锅里热着。

那一顿饭,我吃了两大碗,不知道饱足。后来逼不住,我想说给父亲听,说他的她好可怜,那脏床都睡得生虱子了,还睡,那猪不会说话,她总是跟猪说话,我想说,他的她是疯子。

但我没有说。我只跟母亲说了。她好惊讶地看着我,接着哈哈大笑。这笑绝不是因为我给她报了半个仇,也不是她自己得意了,而是我说的她,与她说的她,不是一回事。

父亲的那个她根本不存在,那是母亲醋出来的。

那个晚上我做梦了,梦见她笑嘻嘻走到我身边,说:“你看,我好看不?”我仔细地看,原来她一点也不脏,衣服崭新,鞋子也是一双干净的白球鞋,花色的头巾下露出整齐的刘海,好漂亮的站在我眼前。我想跟她说白天的事情,真奇怪,到了梦里,我还记着白天的事情,却不知怎么,一闪,她不见了。

我醒来的时候,又去了那棵桃树下,我想等她再来,然后帮她捉虱子。或者和她一起去喂猪,学着她的样子跟猪讲话。

再也没有见着她。我后来随父母搬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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