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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八毛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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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在乡政府(旧址)背后租了一间小土房准备开面馆。赶街的人要从这里路过,父亲认为将面馆开在岔道上生意会很好。

这是我们第四次搬家,不过这一次搬家令我感到骄傲,即使那间小房子并不属于我们,但听着“开馆子”这个词,便使人心情激动。一个常住于茅草房的人,突然要住进土房子,并且顶上盖瓦片,一时里,竟感到自己摆脱了窘迫的身份,不用再低着头听同龄人的奚落和讽刺,自尊心回来了,就长在头顶,于是,我每一次出门,都把脑袋高高抬起,虽然这会让我的脖子很不舒服。

父亲在整理面馆的最初,我和母亲还暂时住在河沟边,守着那片菜地和苞谷地。猪还是猪崽,面馆那边已经搭好了猪圈,只等选个好日子将它赶过去。

自从干爹的疯牛卖掉以后,我就不放牛了,住在哪里都很清闲,我的任务是上学,吃饭,玩,睡觉。

闲着的时候,我最爱玩一种游戏,那就是学西方小孩子走路,那是我在学校读书时,跑到有电视的人家里看到的场景;我拿着一根松枝做拐,慢慢地拄着它走到假装是餐厅的石头边,对着那块石头非常优美地说:萝卜丝太太,请给我一杯奶酪。

这个游戏玩得生厌了,父亲的面馆也开张了。

“米线面条”,木门上用粉笔竖写着四个大字,有了这四个大字,家就不是纯粹的家了,是馆子,是客人歇脚的驿站。

四个大字是父亲请人写的,以一碗米线作为酬谢。天刚亮,那个人将“招牌”贴上去,父亲放了一串火炮来庆祝面馆开张。

面馆与家有什么区别吗?在我眼里,没有丝毫不一样。进门就是灶头,支着一口小铁锅,一口大锅,煮猪食的锅安在最里边。然后,往里走两步,就是两张桌子,八根板凳,墙上挂着一些竹篮,竹篮里装着蔬菜,农作的用具,藏也藏不住的放在墙角。

馆子不像馆子,像家,一个普通的生在路边的小家。每一次赶街路过的人,我都主动站在门口喊他们,生怕他们不知道这是面馆。“要不要吃面条呢?”我将手往后指,“我们家的面条馆子,大碗一块,小碗五角。”那些人笑笑,真的会走到门口与父亲招呼几句,但不会买一碗尝尝。

生意冷清得有点过分,一个月只卖出几十碗面,许多买来的小菜都自己吃掉了,米线和面条干巴巴挂在墙上。

面馆开到月底还没赚到钱,父亲只好去放电影,他租了一些录影带,背着从姨妈家借来的电视和VCD,到乡政府,或者学校,以及一些办喜事的家庭去放,放一晚十元或十五元。路是很远的,用一只大背篓背着放映用具爬坡下坎,从早到晚的奔忙。父亲的脚上有黑透了的茧子,肩上也有,只是颜色淡一些而已。

许多时候是收不到现钱的,那样远的山路跋涉过去,放完了,主人却说没有钱给,只好赊着,赊到有一天主人实在不给,也就算了。父亲不会为了钱与人拼命。“也许人家手头真的没有,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何必哟。”他总是这样回绝母亲的责备。

父亲放电影的日子,母亲自己撑起冷清的面馆,虽然冷清,也要继续开下去。小弟和小妹只知道玩泥巴。那个年纪,不玩泥巴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十分懂事了,不会像小弟和小妹那样只知道玩泥巴,当然我也会去玩,但我更多的是想着帮面馆拉生意,可笑的是,我拉的客人基本上没钱,因为都是些小孩子。我不敢跑到邻居那里,对着一些高出我几个头的庞然大物游说。

邻居的一个孩子的父亲去世了,不久,我发现这个孩子手里有八毛钱。这使我欣喜,我当然不会抢她的,只是希望她用八毛钱买一碗面条吃,我可以给她煮一大碗,少收两毛钱算是朋友一场的情份。

按理说,她的父亲刚刚去世,我不能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打那八毛钱的主意,但我动了念头,便非要那八毛钱不可了。

她叫欧色,没有上学,与我平时玩得比较好,星期天,我们一起找过鸡枞,割过猪草,背过柴,也偷过人家的果子。她的母亲是个苍老干瘦的女人,整天坐在地头锄草,冷不丁从地边经过,会被她突然从苞谷林里站起来吓一跳。我很少与欧色的母亲说话,她的脸上有一股冷森森的可怕,从来也不笑,像一个被风干的人形,不带任何表情。

欧色有一天想着去找鸡枞,约我一起去,真好,我很快地答应了。

那时的我没有丁点西方小孩的风度,不会对可怜的欧色说,欧色,你那八毛钱好生揣着呀,不要弄丢了。

好吧,我彻底承认,我当时就是个小骗子,那八毛钱我要定了,给她一碗面,爱吃不吃。

好几个晚上我为了那八毛钱做梦,梦见它们都会说话了,跑到我的跟前请求,说我是它们的主人,只等个合适的机会,便要跳到我的包包里来。我还梦见一些鱼,大条大条的躲在井水下,我用麻绳像牵牛一样将它们一条一条牵出来,我跟母亲说起那个梦,她很惊喜,说这是好事,定有财喜之兆。

我认定这财喜定是那八毛钱。

欧色走到水沟边了,这个破小孩,她从来就不知道鸡枞该长在什么样的地方。那草都不生的地方会有鸡枞吗?悬崖上会有鸡枞吗?水沟里会有鸡枞吗?对我的问题她答也不答,最奇怪的是,为了这八毛钱,我这次居然不叫她改变路线,随她走哪里我就跟哪里。

我荒谬的想,我母亲生我那天,肯定有八毛钱随我一起生来,那八毛钱是我的,而母亲将它弄丢了,现在,我找着钱的下落,便誓死不放弃。如果这个想法不对,那我为什么对那八毛钱如此感兴趣?

我相信我的想法是对的,因为每个黄昏,我总是听见父母坐在面馆前哀叹——钱钱钱,命相连。

我的命与八毛钱相连。

欧色拿着我的“命”走到山林深处了,松毛遍地的野林里,随时会有什么动物跳出来,实际上不会,动物没有吓人的爱好,就算是蛇,它们也喜欢悄悄从树叶下滑走。

欧色那天穿着十分破旧的衣服,鞋子没有鞋带,用一根草绳系着,“哈帕”已经黑透,分不清红绿,那八毛钱,她折好了装在哈帕里,这个细心的家伙,她把我的钱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那明明是我的命。我有点恨她,却又不敢上前抢,虽说钱是我的,但那钱身上并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必须要牺牲一碗面来换回我的钱,不,应该说是我的命。

欧色并不知道我在计算她的八毛钱,一路上都哼着歌。走到松毛绵软的地方,鞋子也脱来挂在肩上了,赤着脚,才看清楚她的脚趾有许多血泡。“咋来的?”我指着她的脚,她低头看一眼,满不在乎道:“背柴走出来的,还有放羊。没事,都快好了。”

我的游说是在水边开始的,那时候,水边长着宽耳朵草,像袖珍型的芭蕉叶,我摘了一片挡太阳,脚泡进水里。欧色在崖壁上爬着喝水,她用舌头去接水喝。我看着那些水珠子滚进她的喉咙了,才说话。

“欧色,我们家面馆开了三个月了,你一次也没来吃过,你不喜欢吃面条吗?还有米线,那是我妈妈进的最好的米线。”

“啊——扑——”欧色吹掉一口水。“我喜欢吃面条,可是……”欧色不往下说。

那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已经沾满了水珠子,头发湿了一撮,她干脆将头发全部打湿了,揪了一些酸茎草叶子在石头上敲碎,将绿色的汁液和泡沫渣滓一把抓到头顶上去。

“欧色,洗完头我给你煮面。今天我爸妈不在家。”

“不要钱吗?”

“欧色,我们家是开面馆的,吃面是要给钱的,况且你有钱,你有八毛钱呢,如果你去妈妈那里吃,她会给你一个小碗,可小碗根本不够你吃,我晓得你的饭量,大碗的话,你的钱又不够,”我走过去帮她冲水,又接着说:“我给你煮吧,我给你煮大碗的,只要八毛钱就好了,少收你两角,只要你不说,我也不说。”

欧色低着脑袋,把头发甩来甩去,将水珠子统统甩出去。她说:“依萝,我们是朋友哦,你给我煮大碗的,你妈妈会打你。”

“不会,只要你不说。”

“我不会说。可你怎么把钱给你妈妈呢?”

我干嘛要给我妈妈呢?却不能这样回答她。于是笑着道:“我可以骗她是捡到的。”

“依萝,你捡到的是我的钱,那样你就要还我。”

我被她的话噎住了。

“好吧,随便你,你今天要是不买我的面条吃,以后都不要来找我玩。”我非常生气地跑到一棵松树下站着。

欧色坐在水边,将她的“哈帕”取下来,那八张角票整整齐齐地露出来了,我本不想看的,眼睛却斜斜地盯着。

“依萝,我想买你的面吃,可我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把钱拿出来看看,她像数羊一样,数完了再还给我。”

“你的头是羊圈吗?”

她哈哈笑起来。我笑不出来。

把钱当羊一样数,羊会下崽,钱也会下崽吗?我转眼看着欧色,欧色也正好看着我,她突然兴奋道:“依萝,我妈根本不知道我有八毛钱呀,她数来数去,从来没有数清过,她不识数。你给我煮小碗吧,我给你三角,然后剩五角拿回去给她数。”

“啥?那我不是吃亏啦?”

“你说的,送我两角。”

欧色实在是个精明的小孩,她的智商肯定超过我两倍。

我真的给她煮了一碗面条,原本是小碗,谁料面条下得太多,两只大碗都没有装完。欧色的那一碗,是一点汤都没有的干面,她吃得有点噎,但也全部吃完,因为她花了三毛钱,不愿浪费。

吃不完的面全部倒去喂猪了,不能让父母发现我偷偷干了一场折本的生意。

欧色把最旧的三毛钱给我,把稍微新一些的又折回哈帕里。顶着黄昏最后一抹阳光,她快快地爬回山上的家。这个撑不死的饭桶,她回家肯定还要再吃一顿晚饭,不然,她下馆子的事情就会暴露。

欧色走了没多久,父母也回来了,从小镇上带回来一把红纸包着的糖果。他们当然不会问我生意的事情,小孩子哪能卖面呢。但我真的做了一笔生意,就算是折本的生意,也是生意。

我不得不说,欧色的母亲是个奇才,她并不识数,但在那天晚上,上帝似乎很眷顾她,让她一下子有了别人没有的超能力。她拿着五角钱,数来数去,总觉得不对头,她的眼睛是瘦得凹下去的两个深洞,把欧色的惊慌死死拽进洞里,她狠狠地说:“你个蠢笨的小孩,你肯定把钱弄丢了,你不要骗我,每一张钱我都摸过了,我摸它们就像摸洋芋一样,它们什么模样,我个个都清楚——你肯定把钱弄丢了!”

欧色不承认,但她的回答是那样可笑,她说:“我真的没有去吃面。”


她的母亲鸡还没叫就出门来了,好在欧色比她跑得快,飞一样的冲进我的房子,将我从床上拖起来,奔到岔道上才说:“依萝,你快把三毛钱还我,不然我们两个都要挨打了。”

“不行,面已经被你吃了,况且我还少收你两角。”

“我妈找来了。”欧色急红了脸。我往山上一瞅,果然,那个妇人正从松树林往下走。

“欧色,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的面条,还是一大碗,你把它全吃光了,只给我三毛钱,现在连三毛钱都要拿回去——欧色,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

我把三毛钱还给她,她很快地转身就走。

我只是说了一句气话,实际上,我不会真正与欧色绝交。毕竟她知道哪里有猪草,哪里有柴,哪里可偷着好果子吃。

后来,欧色告诉我,她骗她的母亲,那三毛钱她在路上找到了,落在一堆草丛里。她的母亲放弃了要来打我的念头。我想感谢她,但因为她让我做了一场折本生意,面子放不下来。

面馆很快倒闭了,土房子后面的猪卖给了别人,我们一家人,又空着手搬回原地,再守着那片菜地,和那片苞谷地。哪里来哪里去,这仿佛是命运安排好了的。就似我命里缺那八毛钱,只要丢了,那就丢定了,用什么方法也是换不回来的。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些道理,暗自觉得父母实在没有本事,为什么连一个小小的面馆都经营不好呢?

欧色和我都把八毛钱看得很重要,实际上,看得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那个枯瘦的老人,把钱当成洋芋一样轻轻抚摸,甚至当成山羊来数,没数两年,她死了,那八毛钱,欧色将它换成点心,全部撒在了坟头。死去的人并不会吃掉这些点心,吃掉这些点心的是麻雀和乌鸦。

我们曾经看重的一切,全都裹进麻雀和乌鸦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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