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龙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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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石龙这个小镇是五月四号,很高兴,恰巧赶上它最美的季节。
石龙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乡下的石匠,仿佛这“石龙”也是石匠錾刻出来,因缘放到了这里,于是取名“石龙”;那磨盘就放在乡下,所以乡下有叫“磨盘村”的。石龙怎么也比石磨大,于是成了一所小镇。你可以认为我是没有根据的瞎想,因为我就是瞎想。美好的童话也是瞎想出来的。
五月四号下着雨,那时还是男友身份的爱人在广州车站接我,不打伞,淋得像一棵滴水的树。我慢腾腾走到他跟前,原本想好了一句十分煽情的话,一则有雨助兴,再则,与一个诗人约会,也实在想拽拽文,但写散文的人,永远没有写诗歌的人浪漫,我说的竟是:你就是十八须(网名),对不?
他放下耳边的电话,笑得有点憨。
我已确定他是十八须,但还是那样问出去。问得很原生态,连个弯也不拐。
到石龙已是半下午。
一排纤长的院墙,爬满了藤蔓和花,棕榈树长在池子旁边,树身不粘一片杂叶。大小的楼房填满整个镇区,热闹的地方热闹,安静的地方安静,每一个小巷子都栽满了花树,清幽的城郊,修着古老的祠堂。——这是我初见石龙的模样。
他请我吃的第一顿饭是“木桶饭”,味道够辣,我喜欢。饭馆装修简单,一排长凳与长椅,墙两边挂着清明上河图,还有几幅秀丽的山水画。饭菜是用一个袖珍小木桶装来,外赠一碗汤。那凳子与父亲第一次学做的一样,粗糙,厚实,看起来笨重,却讨人喜爱。
讨女朋友欢心只有一样最有效,那就是让她既填饱了肚子,还想起了家。想家的女孩子吃的不是饭,是乡愁,这乡愁她愿意吃,不但不会罪责,还会感激。
我还没有爱上石龙,已经爱上了木桶饭,因为爱上木桶饭,我接受自己是个“饭桶”的事实。那一桶饭,我吃得精光,忘记了自己与人第一次见面。
木桶饭旁边是一所大超市,叫“金沙湾”,我花了五分钟去记,没记住,一直错喊它“沙家湾”。我联想到“沙家浜”了。
男友的房间是个错乱的鸽子笼,里面除了一张写字桌,一张床,一张旧饭桌,余下的就是几百本书。书没有书柜,用几个纸箱子装来安在角落,高高的码上去,常看的几本堆在面上,便于取放。衣服三两件,挂一条裤子在墙上,像标本一样,贴在那里好似几个世纪了,粘着一层薄灰;其他的衣服揉成一团,放在一只半大的纸箱子里。
床边摆放了一排书,一本接一本,队列齐整,像士兵一样规矩地给人行注目礼。这是他接我的头一个夜晚精心“整理”的。
书呆子唯一自豪的,可能就是这些书,他所能展示给我的,也只有这些书。
他只比流浪汉强一点点。他的胸腔内藏着一颗枯藤盘踞的心,看这房间,就像一个荒原,枯草都长在脸上了,硬茬茬的,变成了胡子。
“我的胡子见风长。”他懊恼地说。
次日是个晴天,不下雨的早晨,门口居然传来一群鸟叫,站到阳台探望,看见它们站在与楼房平齐的大树顶上,那姿态潇洒至极,偶尔翻飞,单是翅膀短小,飞远了看不清。
蓝天不蓝,如果不吹风,鸽灰色的云动也不动。
几天的假期过去,他恢复上班,我镇守这个房间。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不着可以装垃圾的袋子。
我在装衣服的纸箱子里翻出一只壁虎,活的,它把衣服当墙壁了,抓得紧紧的,狠抖了几下才将它甩开。还有一只死了的蛾子,粘在一件白色衬衣的袖口上。
我以为进了一个动物标本区。如果不是那活着的壁虎蹿上墙顶,我真怀疑自己正夹在书页里。
我们住的“麦边五巷”门口有个小公园,园内有水池,像一个半大的湖,人们给它取名“西湖公园”。
西湖公园还在修建,从水池里分割出来的小岛上栽满一些小树,架着衬子,只有大的几棵棕榈树本身长在那里,看着很精神;柳树死了一棵,垂下枯草一般的身子。
来这里半个月,我一直游荡在公园里,闲看那“水土不服”的花树。好像我也水土不服了,腿上长一些小疙瘩。
我去医院拿了一些像石膏一样的药水。没见效。想着可能是天热的原因,也许冬天就好了,便不再理会。
西湖公园挨着一条小巷子,叫“畔湖西街”,是我常去买菜的地方。这是个“万能巷”,白天,修自行车的、磨刀的、卖膏药的、开店铺的、摆地摊的,都聚集在内;到了夜晚更热闹,来了一批小摊主,因为有一地段没有路灯,他们自己充满电瓶架上灯泡来做买卖。卖衣服的商贩,挂出来一件件时尚却廉价的衣服,很讨小女生喜欢。当街卖烧烤和小点心的,摊子前也围着一帮馋鬼。我是看便宜的,等到口渴难耐,才跑到某个冰柜里捞出一牙切好的西瓜,一定会十分精细地对比一下,才从那众多笑嘻嘻的西瓜瓣里捞出最大的一牙。
我后来才知道,切得越大的西瓜越不甜。
有个卖西瓜的摊主是我的四川老乡,他看我挑西瓜的时候笑眯眯的,就像我的亲人,始终不给我难看的脸色。我买西瓜的时候,常常十分赖皮地想,“要不要多讨一牙?”这样想时,便会回忆起老家小街上的一件趣事:那是个年轻的婶子,她站在卖鸡崽的摊主面前,因为她买了十只鸡崽,便赖着摊主多送她一只,那摊主没有办法,只得抓了一只怪叫的鸡崽递给她,她扭着腰,摇闪着离去。
她的样子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我骨子里是个小气的乡下人,简直小气透了,如那个有趣的婶子,连一只鸡崽也不放过。
四川老乡的笑容,让我不敢贪便宜。他摆放东西是那样细致,慢慢地低下身子,慢慢将纸箱子里的水果一个一个摆在木板上。他做生意实在,秤平一点,定补你一个李子,也很爱干净,不同于卖卤肉的谁,那人放卤肉是粗心大意的,掉一块到地上,捡起来洗也不洗,吹都懒得吹一下,“啪——”,扔进盘子里了。
畔湖西街的小巷子,是平民生活区,来这里买东西的人要求不高。我单是不喜欢“畔湖西街”这个名字,不顺口。
小巷子里有一家超市我常去,超市的名字不好记,我给它取了个好记的名字,叫“和其正”。
和其正的老板娘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缘故,看上去很老了。她从来不笑的,好像不会笑,你对她笑,白笑,她绝不回你一个好看点的面容。她说话语气生硬,好似你欠了她许多钱。
和其正里货品齐全,其他的超市太远,基于这个原因,我只能忍受她的脸色。我也不给她笑容,气冲冲跑进去,买了东西气冲冲出来。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顾客。
这是个性情鲜活的小巷子,一群小人物的大杂院,为了一颗小蒜,也会嘟嚷几句。我却很喜欢,它让我粗糙自然地游弋,如果我是男人,甚至可以胡子拉碴,还可以站在那排大树底下,双手向上举着,做捧月的模样,不吃不喝,做苦行僧。
苦行僧是做不成的,我只能做个简单的、有点小八卦的女人。比如和其正的老板娘和一个老太太吵架了,我就会故意跑进去做买东西的样子,站在货品架下看她们吵架。女人吵架是没看头的,但不看怎么知道没看头?那老太太站在门口气愤地指责:“群众对你的意见很大知不知道?他们都不敢说,只有我敢说,我就是要我的一毛钱,不要你的糖,不要你的烂糖——你那一颗糖值一毛钱吗?”老板娘不服气了,她回绝:“你买两块九毛钱的东西,拿五十块钱,我好喜欢找吗?”
对吧,我说还是有看头的。
只有一件事我不想看,那就是巷子边上捞起来的溺水身亡的小女孩,她躺在那里,湿淋淋的,面色灰白。
池塘没有修围栏,只沿着周围栽了一圈树,常有外地的孩子在池边玩耍。小女孩的父母在巷子里做生意,我不认识他们,听人说来自江西,小女孩溺水的时候,她的母亲还在牌桌上打麻将。
我从和其正买东西出来,正看见那妇人抱着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旁边坐着两个护士和一个医生,正在抢救。
小女孩死了。溺死她的那片池水平静极了。
小女孩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哀哭,没有人同情她,这个贪玩麻将的母亲,此时的眼泪只让人厌恨。
疯子是冬天出现的,离过年还有十几天,满街都是闲走的人,平平淡淡,不买年货,也不张贴对联,好似过年只是一件小事情;疯子从金沙湾前面的大街走来,他一路喊着口号:一、二、三、四。
他给自己喊口号,步子精神而潇洒,如果不是举止异样,我肯定他是哪里来的艺术家。他的精神好,身材也好,高挑的个子,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一件灰色上衣,不长胡子的精瘦的脸孔;目光直视前方,偶尔抬起一只手,指着前面的人群喊:前面的人请卧倒!
不会有人卧倒。他的指挥不需要谁的服从。
疯子的模样,已被石龙镇的居民所熟悉。
冬天的石龙不冷,疯子在街上穿行,不裹很厚的衣裳,他白天游荡,夜晚睡在西湖公园的栅栏桥下,如果是雨天,他裹了一大堆胶纸在桥洞里,只看得见胶纸,看不见人。
那一天从矮墙边路过,疯子正对着我走来,矮墙边的花爬上墙头,一支藤蔓支到墙外,疯子一把掐断了,扔了。他还有脾气呢。或许那一刻他是清醒的。
我与疯子擦肩而过,不自主地盯着他看了一看,那蒿草一样的头发,被风吹成乱麻盘踞在脑门顶上,像个鸡窝。只有这时候我才特别想做回理发师,替他修剪那些蒿草。疯子看也不看我,在于他,所有的路客只是虚幻的影子。
一个晴朗的上午,他蹲在桥洞下解手,白花花的屁股正对着暗绿的池水,阳光照出一丝臭气,旁边路过的人包括我,躲之不及。桥上有玩乐的孩子,他们捡了小石子打疯子,喊着,“打他屁股,打他屁股!”
西湖公园的池水污染严重,我的房东太太有趣地说,“是那疯子污染的。”
我不赞同她的说法。池水上漂着大量的塑料袋,一些牛奶盒子,一些汽水瓶子,一些黄沙一样的垃圾灰——这些,不是疯子肚子里出来的。
风景不能细看。
疯子过了冬天消失了,再来的另一个,女的,头发上扎着塑料袋,远看了像一朵大花。
她像在说话,也像在唱歌,喉咙里发出人类的声音,我却听不懂。她围着西湖公园来回走,不喊“一二三四”,面无表情。
春天来了,女疯子躺在园里的一棵老树下,像裙子一样的破布撩起来裹在腰上,头顶的大花被风吹得轻响。我手里拿着一朵玫瑰,颜色竟和她的头花一模一样。
“如果我疯了,你还会要我吗?”我问我的爱人。
他的眼皮垂下来,看着我,不说话。谁也无法接受一个好好的人突然疯了,然后邋遢地睡在那棵老树下。
公园旁边的祠堂写着它代表的宗祠的姓氏,有一家的门上标着“图书馆”的字样。那是私人的图书馆,女疯子有一次差点闯进去,我是进不去的。我总不能为了看一页《红楼梦》而装疯。
池水清亮了一些,总算有人划着小船清理了一下。只有木栅栏的木板还是老样子,缺一块的,断一截的,冒出钉子头的,还没有人来整理。
女疯子也消失了,老树落下几片黄叶,风吹着,旋转着。
我是个宅女,来石龙一年整,没有交一个朋友,卖菜的不算,卖水果的不算,卖衣服给我的,也不算。
宅女不全是精瘦的,这一年,我长得像“木桶饭”的木桶。走在镜子前照照,看不出柔美,只看见一身彪悍的肉。
再也不能宅下去。
金沙湾边上有几条巷子,巷子外面的一排商铺全在卖手机,放着震耳的音乐,只有最里面的巷子才清静一点,有个卖仙人掌的阿婆摆摊在菜市场门口,价钱合适,买了一盆,十元钱。
仙人掌放在电脑旁边防辐射,也不知哪里看到的经验,我把它摆在电脑旁边,没到半个月,烤死了。
我以为是阿婆坑我,没再去买她的仙人掌。
菜市场里面有一家卖花草的,也有各样的仙人掌卖,我选了一盆仙人球,长着好长的刺,店主扯了一张报纸包了装给我,笑嘻嘻地,收了我十五元。
如果不是前阵子打扫桌子碰着仙人球,我还不知道它是假的,一点根须都没有,居然骗子一样地站在陶瓷罐里,像模像样。
我拿来一把剪刀,把平时扎我的刺全部剪掉,并且发一条短信告诉了我的朋友,她回:你个变态。
再也没买仙人球。
中山公园距住所两公里左右,那是个老人娱乐区,里面跳舞的是老人,唱戏的是老人,听戏的也是老人,闲走慢聊的,还是老人。
“到了这里,你才知道岁月是一把无情刀。”爱人感叹着。
中山公园的池水也不清亮,沃着一些树叶,看着像青苔,却不是青苔;几只游船靠在池水边,鸭子形状,船舱里落着树叶,船身脏兮兮的,看样子好久不使用了。石椅子没有人打扫,地面湿漉漉的,好在老人行走缓慢,自己要坐哪一张石椅,就用旧报纸打扫了坐。
与爱人在公园走了一圈,没带报纸,无法找到干净的椅子。站着看了一会子树木和花草,走了。
从中山公园回来要经过一座大桥,桥下是宽阔的江水(东江),江边停着船只,是渔船,年轻的女船家正在桥下浣洗纱网,小格子的网子,在女船家的手里淘洗着,金色的阳光打在渔船上,晒着的网子闪出星星点点的白光;船上养着的一只鸭子,在网笼里撒开尾巴,羽毛也变成金色的了。
桥上站着一排人,也和我一样闲闲地看渔家女的悠闲。在看客的眼里,她的辛劳就是游客的风景,就是“悠闲”。唯独她的心情不是游客的心情。突然为这种自私感到羞耻。想想我乡下劳作的父母,他们站在黄泥巴的陡坡上给玉米青禾锄草,站在山下闲看的人,肯定也觉得那是件“悠闲”的事情。
浣洗的船家始终不抬头看一眼桥上的傻子们,她手中的网子在浑色的江水中涮来涮去。船里的鸭子张开扁长的嘴,桥上的噪音大,我听不清它的叫声。
河水里漂着一些水葫芦,慢腾腾流向别处。
“石龙也是有船的呀?我以为只有江南才有。”
爱人笑笑,不回答我的傻问题。
江边修着走廊,走廊下栽着一些莴笋和红薯,以及藤蔓翠绿的豆角,豆角搭着架子,只是空架子,豆角还没有挂上去。
拾荒者在江边搭了一个窝棚,他刚钻出窝棚,我以为是西湖公园消失的疯子,却不是,他双手抱着一些瓶子胶纸之类,在窝棚边扯扯拉拉,正修补他的家。
他的家是不起眼的,即使就在走廊边,也少有人注意。一些风景是用来漠视的,好似一些人,也不知不觉被漠视。而这无法归错于谁。
江边有自行车可以租,此时正是夏天,无法骑车慢游,只能沿着江岸寻着阴凉的地方纳凉。如果不是离住所远了点,应该每天来走走。
石龙是个丰富的小镇,也是我个人的爱情小镇,我与它的缘分极深,目前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认识一个住在东莞市区的诗人朋友,他闲聊时感叹:在这里,不习惯则也,习惯了离不开。
——我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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