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房趣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爸和妈都出去干活了,家里只剩我一人。我在睡懒觉。
两扇木门关上了,只微微露出一线光,我朝着光线走去,抱着门扇使劲摇晃几下,门开了。爸和妈习惯将门扣搭在一起,不挂锁,小鸡小狗打不开,只有人能打开,邻居是不会来开门的,除非贼,但没有贼大白天来偷东西,就算来偷,偷的也是牛羊猪狗,还没有听说村里谁家的娃儿被偷。
如果爸妈忘记了,顺手锁门也没关系,我可以从窗口爬出去。窗口离地面有一段距离,像倒车一样,要在窗口倒好一阵子,才能将双脚倒向外面,慢慢将脚掉在墙壁,手抓住窗口往下梭,感觉差不多可以跳了,才一下松了手落下去。运气不好值此经过的狗或者小鸡,会被我砸住,狗经得住砸,鸡就不行,砸趴下后半天才抖起来,像打摆子一样一偏一偏地走了。我还是希望爸和妈不要锁门,万一我真的将鸡砸死,咋办?
太阳骑在云彩变成的白马上,只露出半边脸。知了在竹林叫成一片。沟对面的地头,二姐拿着锄头在菜地里刨东西,隔那么远,我喊她也听不见。
一个人实在无聊,我偷偷溜去三婶家的磨房玩耍。磨房是不挂锁的。
磨房在几颗花椒树下面,土墙房子里就支一架磨子,其它什么也不放。长时间推磨的缘故,四面墙壁都粘了包谷面粉,白扑扑的。磨架子是一根长木棒,那头搭在磨盘上,这头挂一股绳子栓起来,挂绳子的这头横着拉一道木杆子,可以够三个人并排在一起推磨。木架子乍一看,像牛枷担(犁地时架在牛脖子的农具),推磨的三个人摇着磨杆子,双脚一前一后,像踩着了一团软棉花,脚板一前一后起起落落,好像在跳舞。我喜欢他们推磨的样子,也喜欢磨盘咬牙切齿的转圈,那些白面面,一股一股从磨盘的两片牙缝里滑出来,很好看。
平时,三婶家的磨房一响我就会丢了手头的玩具跑来看,大人有时候心情好,或者人手不够,就会安排我坐在磨盘边给他们添包谷,一把一把的将包谷米子送到最上面那一半磨盘的喉咙里,包谷子一丢进那个圆圆的喉咙,只听“卡兹卡兹”两下,白面面就从磨子的齿缝间滑出来了,它的嘴像是关不住的,所有吞下去的包谷子都消化成白面面全部跑了出来,溜白的一圈绕在簸箕里。
村里有个叫蓝翠花的姑娘,喜欢穿一身花衣服,人家都叫她“菜花虫”。时不时的,她也会来这里推磨,她的身子很柔软,推磨的时候,那摇杆扭得像门口的狗尾草。妈说的,没有摇杆的都像狗尾草。我也像狗尾草吧?爸经常笑我,给我安了个“细腰杆马蜂”的名字,这个名字我不是太喜欢,我想跟他换,让他来当“细腰杆马蜂”,我来当“烂板凳”,爸不愿意,说他的腰杆长得像水桶,取这个名字不合适。爸和妈经常喊我的绰号,喊习惯了,吃饭的时候也在门口大叫:“嗨,细腰杆马蜂,回来装肠子啦!”
爸和妈说话很怪的,他们喊我吃饭从来不说“吃饭”,说“装肠子”。起初我还有点弄不明白,直到有一次爸边喊边敲着碗,就明白了。你看那猪,它要是贪睡不起来,只要拿锅铲“砰砰”敲几下,它也是四脚乱挣一下就爬起来了。
“细腰杆马蜂”这个名字爸和妈喊习惯了,当着村里的叔叔婶子也喊,没过多久,村里的人都在喊我“细腰杆马蜂”。我的腰杆好像真的被喊得越来越细,但我知道,我没有菜花虫那么高,假如我能够得着磨架子推磨,扭得也定不如她好看;心里还是希望扭得好看的,为了扭得好看,我自己对着镜子扭了好几天。
蓝翠花已经好久没有来,自从她戴上一朵红花,穿一身红衣裳,大摆了几桌饭菜请村里人吃一顿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磨房。我好久都没有见着她,她好像从这个村子消失了。吃饭的那天我还记得她红着脸从屋檐脚走过去,头都不敢抬,好像犯了什么大错,我当时在屋檐下玩泥巴,她从我揉好的泥巴坨上一步就迈过去,然后一下子钻进一间小屋躲起来。
一路想着蓝翠花的事情,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磨房门口。磨房门关着,门扣搭在一起,我抠开门上搭着的铁条子,进了磨房。
刚从太阳坝里进屋,磨房里什么东西也看不清,只听见细碎的响声,这响声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耗子弄出来的。
我爬到磨架上,学着大人的模样想转动磨子,没有用,磨子动也不动一下。
“哈,逮住你啦!噢噢,你偷人家东西,我要告给你三婶听!”
王鬼子来了。其实叫王桂子,听爸爸经常讲故事,学了两个字:鬼子。觉得王桂子不就是王鬼子吗?于是王桂子就被我喊成王鬼子了。王鬼子如果不是长舌头喜欢告状,人其实很好玩的,他做的泥巴车子摔几下不会烂,他削的竹管子吹嘟嘟最好听,最有意思的是,他家院坝里那棵桃树顶上的桃子只有他扯得着,桃子吃得的时候,恰赶上他某一天发了善心,也会扯几个桃子来送给我。现在桃子扯完了,我不用怕得罪他。
“你去告呀,我不怕。”我尽量装得不害怕。
王鬼子以为我真的不害怕,意外了,眼皮垂下去,无聊地敲打着门板。他的破袖子烂成丝丝,乱麻一样地掉在袖口上,像我彝族干爹的策尔瓦须子;领口的地方,大概是吃饭时粘的汤汤水水,都变成黑颜色,把两颗黑纽扣埋在里头,不仔细还看不出有两颗扣子,以为两片衣服是用饭米子粘住的。
我自己的衣服也脏,但我会想办法,比如往泥巴墙上蹭几下,那黑色的脏很快就盖住了。王鬼子是个笨蛋,他不会往墙上蹭,袖口上掉着的须子也由它掉着,从来没有想过把它拢来打个疙瘩。
他站在门槛边敲门敲累了,直直地站在那里,像奶奶说的,被神仙施了“定根法”,不会动了。“定根法”被风吹散了,他又敲了一下门板,一只手弯来抱住门扇,说:“你不偷东西,那你在做啥子?”
“推磨!”我已经很生气了。
“你推得动哇?”
“快要推动了,你一来,又没动。”我瞪了他一眼。
王鬼子嘻嘻笑一下,那只脏手放开了门板,将袖子往上绾起来,边绾边说:“看老子推给你看。”
“狗的老子,猪的儿。”我很不高兴他自称“老子”,想起奶奶教我的顺口溜,实际上也不是顺口溜,就是一句骂人的话罢了。
王鬼子三两下就爬到磨架上来了,真像他妈骂的那样,纯粹是一只不长尾巴的野猴子。听说猴子的屁股是红的,王鬼子大概是因为没有长尾巴,所以屁股不红,不仅不红,左边的屁股还有一块巴掌大的乌青斑点,妈说是胎记。婶子们叫屁股上有青斑的娃儿是“青沟子娃儿”。每次小解的时候,王鬼子都是边走边尿,那半边青屁股就露在外面,要是不小心和他一路走着,他突然说想屙尿,那你就得赶紧跑开,不然他会一路抬高了尿追着你淋。有一次王鬼子正追着一个小娃儿淋尿,被三婶看见了,她拿了割草的镰刀撵着王鬼子,说要把他的小雀雀割来喂狗。那之后,王鬼子再也不敢乱尿。
王鬼子拿掉磨盘上的磨杆,没有磨杆的磨盘像两排牙齿,以前牙齿上还咬着一根烟杆,现在烟杆被人拿掉,只剩下一张空闲的嘴。王鬼子说,反正够不着磨杆,拿掉它抱着磨盘转,肯定转得动。他卖力地半蹲在磨架上,吹着磨盘上的灰灰。学大人那样,推磨之前都要打扫一下磨盘,还要抖一抖簸箕。
“没有包谷子,推个屁呀!”
王鬼子这才想起,这屋里除了磨盘和簸箕,就是屋角那一堆废弃的烂板凳,其他什么家什也没有。他张着眼睛四处看,又跳下磨架去墙根脚找什么东西,找了一圈,又转到磨盘边,摊开手,手里放着几颗包谷子。
“就这几颗,你看够不?”他好像找累了,还喘了一口气。
这几颗包谷子还不够磨盘填喉咙。我摇一摇头。王鬼子“刷”一下把包谷子扔进磨盘喉咙里,又转身去屋角翻那堆烂板凳。
他翻到什么了,嘻嘻笑了几声,一转身,二根手指捏住一只小耗子尾巴,王鬼子的眉毛都高兴得往上跳了几跳。那只耗子都死硬邦了,毛皮都粘住了,风吹起来,那毛发飘也不飘。王鬼子伸手弹它几下,问它死没死,真的死了吗,你装死是不是,起来和老子赛跑!王鬼子提着耗子尽情地显摆自己的本事,在门边站着又骂又笑。他是认得这只耗子的,前几天还拼命撵过它,没撵着。现在耗子死了,死得真好呀,就捏在王鬼子手里,王鬼子好高兴。
我不晓得包谷子与耗子有什么关系,看王鬼子高兴成那样,觉得怪无聊的。
王鬼子终于骂够了,他来到磨盘边,看一看磨盘,再看一看耗子,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不说话,眼睛骨碌碌转着。死耗子硬邦邦地掉在王鬼子手中,耗子周身扁萨萨的了,肚子的地方更是凹了下去,看样子,死之前什么也没吃。妈说耗子是会存粮的,看来这是只懒耗子,它没有存粮,它像鸡一样边找边吃,找不着不吃。
王鬼子又爬到磨架上,把耗子直直地塞进磨盘喉咙,他断定耗子肚里有包谷子,决心要把耗子肚里的包谷子推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丢只耗子进去能推出白面面来,心里好奇得很。仔细想想,王鬼子也许是对的。那耗子本身也是吃包谷子的时候多,说不定他凹下去的肚子是故意凹下去,为了怕人家把它推成白面面,死之前把肚子往里吸了吸,觉得看不出肚里有东西了才死去。
王鬼子叫我帮忙,我帮了。他抱一半磨子,我抱另一半磨子,他说,我喊一二三,一起使力。他原本就只会喊一二三,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他可以喊到五六七一样,说得那么得意。
我和王鬼子各自抱着磨子朝一个方向使力推,但是磨子丝毫不动,人都快掉在磨盘上,力气也使光了。我突然想起婶子们推磨的时候,磨盘不是全部转动,好像转动的磨盘只有上半边,下半边的磨盘是打底的。我这样给王鬼子一说,他也想起来了,于是又一起抱着上半边的磨盘转。
王鬼子还喊起了号子,这号子是栽电杆的外地人喊的,他们抬起一根水泥电杆直冲冲往山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蹬,有时候就要蹬不上去了,前边有土坎和石头堵住,但是他们张口喊几声号子,那前边的人脚下好像灌了力量,一蹬又蹬上一步。那号子是这样喊的:嗨哟!嗨哟!弹簧老二么嗨哟!一天一块二么嗨哟!
他们号子里喊的“一块二”大概是每个人一天的工资,一块二应该是很多的,因为很多,原本爬不上去的山路因为喊了“一块二”又爬上去了。外地人是很热情的,他们在山坡上搭一个窝棚,一大群人乱七八糟就睡在里面,假如有本地小娃儿玩到窝棚前,他们会找出洋芋烧给小娃儿吃,有肉的话,还要端出一碗肉。婶子们叫这些外地来栽电杆的人为“弹簧”,奶奶一辈的,就不叫“弹簧”了,她们喊“弹簧儿子”,因为这些人还很年轻,有的还没有讨婆娘。
有时候“弹簧”下山来玩耍,婶子们就打探,一天一块二很多哦。那下山来的弹簧笑一笑说,也不多,除开烟酒钱,一天一角二。婶子们听了,眼泪都要笑出来,指着那撒谎的弹簧说,一天一角二,吃球啊!
“弹簧”中也有做头头的,那又有了别的称呼,姓铁的,原本叫铁师傅,姓高的,原本叫高师傅,但是婶子们不这样叫,她们叫铁师傅是“铁丝”,叫高师傅是“钢丝”,因为有了铁丝,就不能缺少钢丝,高师傅省掉后面的字乍一听就是“钢丝”,于是就成钢丝了。那姓吕的,就是铝丝,姓罗的,自然是螺丝。弹簧头子们自己也觉得这些称呼很有意思,也跟着“钢丝”“铁丝”地互相称唤。
铁丝和钢丝常来磨房推磨,他们有时候买了本地人的新包谷子,头一天夜里泡好包谷子,第二天端来推包谷粑粑,他们又不会做,于是请婶子们教他们卷包谷叶子,怎样放糖,怎样包,怎样蒸,样样都请求着学。铁丝和钢丝学得很快乐的,婶子们也觉得当了一把师傅很得意,但闲言碎语出来了,叔叔们不高兴了,于是磨房里推着磨的两口子就打起架来。最上边的磨盘原本都扔出去了,后来因为还要推磨,又搬回来装上。钢丝和铁丝来的次数少了,但偶尔还是要来。我和王鬼子有时候遇着铁丝和钢丝,就会在磨房门口跳起脚的喊,“铁丝啊铁丝,钢丝啊钢丝。”妈有时候不管,有时候拖着扫把就揍过来。
王鬼子的号子喊得倒是响亮,但磨子就是不动。我盼望着铁丝和钢丝来推磨,那我也可以学一学,怎样才把磨盘转得飞圆。
王鬼子跳下磨盘想办法去了。我们合力也推不动磨子。用磨架更不可能,插上磨杆,我们连够它都够不着。
王鬼子转出门去了,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根滑溜地木棍,这是一把镰刀上断下来的木棍。他爬上磨架,半弯下身子,握稳了木棍使劲向耗子戳去。
“老子舂死你!”王鬼子火凶凶地说。原来这就是他想的办法。他想把耗子舂死在磨盘喉咙里,像舂米那样。可是耗子已经死了的,他忘记了,还在拼命地边舂边喊,“老子舂死你,舂死你!”
耗子舂烂了,一股腐臭味冲进鼻腔。耗子连一滴血都没有,干巴巴的肉浆糊在木棍上,耗子毛也粘在木棍上,肉浆里看不出有包谷子。王鬼子无法了,他坐在磨架上,再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白面面没有滑出磨齿。
我想我该逃跑了。我梭下磨架,准备走出磨房。王鬼子比我还快,他差不多像装了翅膀飞出去的。他边跑边喊,不关老子的四(事)。
傍晚,大人都收工回来了,冷火秋烟的厨房里已有劈柴的声响,不一会子,饭已经蒸得香喷喷。吃过饭,三婶在门口咒骂起来,她转来转去地喊,他妈哪个短命娃儿,磨子里头塞只死耗子,还舂得稀烂,逮住了把手打断。
我紧紧地抱着手,靠在院坝里的猪圈杆上,偷偷地听她骂。
三婶骂完了,端了一盆清凉水去磨房洗磨子,她泡了一天的新包谷子已经鼓圆鼓圆的,可以推来煮粑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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