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C”

村子里的“C”
村子就在那儿，麦秸草、稻草、朽了的树木堆积在那儿。 他说，一到冬天，看见那堆草，他就想点火。他说看见火就觉得身体被火苗包围着。但是，他不能点火。一点火就会出大事，能将他毁了。 初夏时，他在一个地锅里，用烧红的火苗煮豌豆吃，秋天煮玉米。他把吃剩的豌豆皮或者玉米核随便仍到村路上。那年初夏，他坐在一条木头凳子上，看着从那里走过来的人，踩着它们，而踩到豌豆皮的人差点滑倒。 他在那个下午看着那条人来人去的村路，三个多小时，一直到天快黑了。那些损坏他家土地上麦苗，偷走豌豆的人，给他带来的愤怒，渐渐在心头平息。到了傍晚，他看到从村子一头，溜达着走过来的的C，忽然就又生气了。他想，这事和C有关系！ C长到了17岁，个头还停留在1米4的样子。人们说他肯定不能再长了，后来就真的没长。他的嘴歪着，头长得像一个蒜瓣，眼睛眯缝着。他不看人的时候，一点神色都没有，象人家房梁上的灰暗的苇箔。他想，C，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常常背着他偷揪人家加种麦田里的豌豆，玉米地里的棒子，还有大豆刚长成时的豆角。但是C不敢到他家地里去摘。 “你过来——你知道谁到我家地里去了？”C朝着他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C警惕地闪动着小眼睛，看着他几秒种，脸上出现了抗拒的表情。“什么，你说什么。我一整天就没去过地里。”“我说的是昨天！或者是昨天晚上……”“晚上我和E打牌呢。不信你去问问他。”他哼哼地，说道：“你小心点，让我抓住你的话，你吃不了兜着走！”C摇着头，很无辜的样子说：“随便你。” C转身向着村路的东边走去了。看着C的罗圈腿，他恨恨地说：“这个无聊的家伙，整天在村子外边溜达，别人家里都没吃的，就没听说他饿过。”他看着C矮小的背影越来越小。听着C去的方向传来木地排车的响声，那个响声像把木头都弄碎了，整个空间都被这个声音割裂着。他很讨厌这个声音，骂了一句“狗日的”，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走到了墙院里。 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他就听到几声鸟叫，那个高大的椿树上，有几只黄色羽毛的鸟。那声音好听极了，抵消了刚才地排车磨损声对他的侵扰。现在，他的呼吸变得顺畅而均匀了。在树的阴影里看着鸟用它的嘴挠着身上的羽毛，鸟从他眼睛里飞走时，黄色的羽毛蓬松舒展的像一团好看的云彩…… 他跟着那只鸟，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从村庄飞到那片田野里。在半空俯视那片绿色的麦地，他想，自己扇动着鸟的翅膀，看着那个进入他家麦地黑影，他突然降落到麦地，身手就抓住偷豌豆的家伙……他抬头看着蓝天和白云，它们像棉花，像被被着了色的水，它们在那里自如而缓慢的移动着。 几年以后，他考上了城市里的中专，人家以农转非的方式，剥夺了他在那里的一亩八分地，他成了没有土地的人。那时，他为没有土地高兴了很久。后来，再来村庄，发现那里没有一点属于他的物件了。他成了这个村子的陌生人。那个黑瘦的C在看见他，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你还在这里做什么？！C缺了半个牙齿的嘴，发出奸笑声。C想起当年踩了他家麦地摘豌豆的事，说到：这回没人踩你的麦地，偷你的豌豆了。 他从村子里经过，看着从自家建的高大房屋里走出来的人，每个人的面色都很红润，而地里的庄稼长得蓊郁而高大。村头站着很多人，他们的目光一起朝他聚拢过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他，他脸上堆出笑容和一两个年长的人打招呼。不认识他的人，在问年长的人，他走远了，还听到他们在说，这是谁家的三孩，说他小时侯如何和人打架…… 路上散落着金黄色的稻草，地面已从泥土变成了水泥地。他从路边的树枝上看到几只麻雀，想起他年少时麻雀是成群结队的，经常无所顾忌地跑到人的眼皮底下吃食。麻雀比人更容易获得粮食，它们靠着灵敏的飞翔，到处游走，每只麻雀都有比人更尖利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就能发现粮食的微小颗粒，然后准确地叼入口中。那些麻雀都有一个肥硕的身躯——那时，一些麻雀也会被他这样的孩子捉到，去除掉麻雀的羽毛和皮，麻雀丰满而结实的肉，就成为最廉价最喂美的食品了。 不久前回这个村子，他听家族的人说，C进了福利院，福利院一年四季发衣服，冬天有冬装，夏天有夏装。C吃饭由福利院管着。吃饱了，穿暖了，C就在这个村子里到处溜达。每有村子人聚集的地方，都能看到他。村子里人谈的话题，他都能参与进去。大家常说：C，你小子比谁都好了，现在比谁都享福！C这时就会露出它残缺的牙齿，嘿嘿地笑两声。 他又一次碰到了C，C忽然问他：你老了，回到村子里住吧。他说：为什么？C说：你可以在村子里买房子，也可以种人家的地。他看着C，反问到：我老了，还能种得动地吗？你让你孩子来种。他笑了笑说：我不种了，免得人家踩我的麦地，偷我的豌豆。C不屑地说：咦，才没人去偷你的破豌豆。 C看着他，呆呆地有一会。仿佛想起来什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倒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了。他听说C到现在也没有娶上媳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识数，十个指头，他都数不到头，人家没法和他过日子。他听着C脚步踢踏踢踏地，越来越远，仿佛和路以及散落的的草，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他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庄和他内心的瓜葛越来越少了。他想，有一天，他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了，他们也不认识他。这个村子，连一点他容身的缝隙也没有了。甚至C，他也见不到了。他或者只能，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溯时间的逆流而上，去看望他的出生地……
2014年5月12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4-5-12 13:2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