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掏空的稻谷 作者 枝丫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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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掏空的稻谷
夕阳点燃了天边残存的几卷云,暮色如烟蔼漫延开来。一群归鸟似逃逸的灰烬在空中涌现,当它们往变得浓墨的树俯冲下来,又像一片片飘零的叶子纷纷返回树上。
这是我倚靠窗前看到的景象:一棵梧桐被夕照的光吻过之后变成一帧黑色底片;鸟不声不响地飞回树梢。这些大地的精灵,仿佛是时间老人手里操纵着的风筝,在时间的轨道上,白天飞出去觅食,夜晚来临时循着原路,准确无误地回到巢里,如此反复。我目睹着这样的场景,感觉到时间是有弹性的。天空和大地以地平线为轴形成一个大贝壳,白天的时候张开,吐出珍藏的珍珠,它莹润的光泽普照世界,夜晚临近时合拢,于是,光收回,黑暗降临。这收放自如间,时间的肢体柔韧而弯曲有度,它所延展的空间,一直在我们的生命无法到达之处,却又近在咫尺。比如,这一个黄昏。它是一个入口。时间经过时被勒紧了缰绳,如驹儿撒开蹄子狂奔,很快便落入黑漆漆的夜。
夜色来袭,不想开灯惊动自己。我黑色的眼眸是一滴墨水,融入夜色中,再寻不见。身体镶入黑夜里,成为它的一根疼痛着的骨骼。是时间奔跑时烙下的蹄印让身体疼痛。墙上的挂钟依然循着来时的方向行走,嘀嗒有声,时间在此沉淀。秒针的行走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风车,我被绑在风车的叶轮上随它一起转动,坠入时间的漩涡中。一秒接一秒的时间,细碎而执着,我听着它们滴落,像此刻,从指缝间一颗颗漏下的谷粒。
我的手里抓了一小把金黄的稻谷,这是农忙过后的姑姑给我们家带来一大袋辗好的米,我从一大堆莹白的米粒中一颗颗找出来的。我爱极它们颜色深敛、酣睡不醒的模样。或许是一念之差,让它们从辗米机的齿缝间逃脱。那样粗糙的外壳,一如时间的皱褶,亦如我波澜起伏的内心。稻壳里是莹白光滑的米粒,它使我们的生命因为远离饥饿而丰盈,而时间的稻谷,带给我们的将是期待,或者坐以待毕,如果你愿意沉溺其中。挂钟是一个漏水的容器,不停地往外漏下时间。嘀嗒一秒的时间,正好是一颗谷粒穿过指缝下落的速度。时间一秒一秒地逃逸,我抛尽了所有的谷粒。
时间是无形的,我感觉到它的流逝,却是如手中的稻谷般真切。
侧耳倾听,纤细的秒针多么像一只瘦弱却坚定的脚,它轻捷地迈着步子,在时间的荒野上栽下一株株秧苗。这样的秧苗每株只结一个稻穗,每个稻穗只结一颗稻谷。它是吝啬的,不会为了让你可以随意的挥霍而给你更多,你需要自己积攒时间,而内心的沉淀是积攒时间的最好方式。即将发生的每一秒都是一颗充满希望的稻谷,在一天24小时的时间里,我可以得到8640颗这样的稻谷,我期望它们每一颗的生长状况都良好。如果一粒稻谷大约重0.1克,那么,我一天可以得到864斤这样的稻谷。想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富足的。我希望在我的时间之上生长的秧苗,它们一株一株地连成一片绿茵茵的稻田,然后才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给我一个谷满仓满的人生。
每一秒的时间里所产生的稻谷,它属于即将到来和未知的下一刻。我抓起一颗稻谷放在掌心,努力穿过夜的浓浆直抵它同样盈满了浓浆但却凝固了的内部。触摸,膨胀的身躯代表不安份的欲望,首先是发芽,然后是拔苗,接下来便是抽穗,结籽,在饱满和成熟的过程中一点点地满足成为一颗米粒的欲望。这便是人生,把自己充实、壮大,只为了声名显赫,一如这米粒膨胀的身躯。没有人愿意自己声名狼藉,或者一败涂地。隐藏于体内的胚芽完全是欲望的执行和终结者,而藏在稻谷里,纯白、晶莹的胚芽,它和时间一样是透明的,你无法知晓它的动静,只有让它活动起来,你才能通过时间这个放大镜,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感知它所蕴含的力量。
我感到在某些植物的身上,时间也是可以显示出它的良好弹性的。很多植物的种子只是果实的一部份,比如苹果。一粒黑黝黝的小小籽儿,却结出又大又红的苹果,籽儿躲在苹果丰腴的躯体里,在它身上,时间的触角伸出去,面临的是改变。而稻谷就不一样了。埋入泥土里的稻谷似乎长着隐形的脚,它用水和阳光为自己搭建了绿色的通道——一茎健壮的秧苗,在黑暗中爬啊爬,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又重新回到阳光充足的地面。这一次愉快的旅行让它结集了一大群兄弟姐妹,它们都是和它一模一样的稻谷,其中的一些又变成泥土中的种子,仿佛飞鸟在夜晚落回树梢。
一直以来,我以文字打造一个精神世界的自己,让它与现实世界中的我形影相伴。它长成一株秧苗的形状。茎、叶子,多么脉络清晰的走向。它在思想的田地里,缓慢生长。像埋在泥土里的那一颗稻谷,我一点一点地把旧我抽空,然后等着灌浆——那所渴望的新鲜的生活,它将让我饱满如初。
我拿出一颗稻谷,将它郑重地种进盆里。反季节种植,没关系,反正我又不等米下锅。我在心里描摹着那群飞鸟扑扑翅膀冲出去、又旋转着落回树梢的情形,仿佛看到包裹得天衣无缝的稻谷勇敢地把自己像黎明前的鸟儿那般放飞了,茁壮成长的芽就是它羽翼渐丰的翅膀。我要在时间收放自如的操纵下,亲眼目睹这样与众不同的飞翔。时间的弹性在它们的身上将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稻谷坚韧的壳很快被突破,我看到黑暗中的它绕过十里秋风的抚摸,一路奔跑,跌跌撞撞地在花盆里落地生根。这颗稻谷长啊长,我看到它脉络分明的复制走向,它在努力返回出发的原点——那坚实饱满的种子是这株秧苗努力的方向。没有缺口的生命是圆满的,它不希望在中途丢失自己。这应该是一株无病无痛的秧苗吧。一颗体型受损的稻谷,只要它的胚芽完整,照样不影响发芽的过程,只是它会生长成一株容易被虫蛀或受病毒伤害的禾苗。因为在它的身上携带有伤痛的密码,那些虫儿自会循着这样的气息寻找到它,帮它解开密码,让它演绎自我的伤痕累累。有伤痛在身上,便会时不时发作,风雨一来,更是酸痛入心。就好像从心里流泻出去的文字,如果它是忧伤的,那么,那颗心或许曾经伤痛。
在这一株禾苗的身上,时间似乎被浓缩,因为没用多长时间,它居然抽穗了。小小的青色稻谷,一颗一颗、挤挤挨挨,如同喘息着的汗珠,密密地似乎就攒在我的鼻息之间。我喜不自禁。看着渐渐鼓胀的它们,每回都有捏一下那些稻谷的冲动,想感觉一下那层尚娇嫩的谷壳中蕴藏的力度,但都极力忍住。我知道,它们的体内正渐渐灌满清甜的白色浆汁,呈流动的液体状态,然后慢慢凝固,像一块引人馋涎的乳酪。心里暗想,它们会不会像少女的乳房那般富于弹性呢?那一年,读小学的我忽然之间身体出现了异样,原本平坦的胸部不安分地隆了起来。对于这一突发事件,我羞于启齿、却又无可奈何。当年的我晚上和妹妹同睡一张床,夜晚睡觉时我开始躲着妹妹,害怕她发现这天大的秘密。这是属于成长的秘密。从今以后,我就是大人了,而她,还只是一个纯真无邪的小女娃。我弓着腰,尽量蜷起柔韧的小身体,交叉的双手无意间碰触到微微隆起的前胸。那是怎样新奇而紧张的感觉啊。在我的胸前,仿佛长着两颗畜满汁液的桃子,它们青涩而新鲜,且弹力十足。我按捺不住好奇,一寸一寸的用手指按压着它们,像不懂章法的指尖落在琴键上,我听见变奏之后的身体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黑暗中,我的脸微微地红了,止不住的呼吸濡湿了周围的一小片夜色。我开始担心,如果妹妹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会不会嘲笑我?这是属于成长的羞涩和迷惑。所以此时,我断是不敢对它们轻举妄动的,我怕惊动这些青涩、不谙世事的稻谷啊。
好不容易等到它们慢慢变黄,直到镀上了金子的色泽。我喜滋滋地摘下它们。在摘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异样:夹在指尖的它们是那么地软弱无力,仿佛病重了很久,虚弱得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的样子。我对准一颗稻谷轻轻捏了下去,听到彼此两层谷壳互相碰撞的声音,像一声裂帛,游蛇一般快速窜过空荡的山谷。逐个捏下去,它们居然都是空心的。也就是说,在我掌心里的是一小堆秕谷。每一颗秕谷形成一座空城,恪守着时间流失了的秘密。我找不到和原来的那一颗一模一样的稻谷。生命是一场接力赛,结出这许多秕谷的秧苗,没能准确接住埋在泥土中,那一颗曾经多么饱满的稻谷的接力棒。不知道在哪一站,稻谷把自己给弄丢了,或者,是藏在稻谷体内的白色米粒玩了个金蝉脱壳的游戏?从一颗坚实饱满的稻谷变为干瘪的稻谷,像一个丢失了灵魂的人。它回不来了。我想起自己关于时间与稻谷的比喻,秕谷是否就象征着断裂了的时间呢?时间行走至此,被拦腰折断,它无法再循原路返回,生命的复制宣告失败。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时间的夹缝处丢失了,下落不明。
上百度查了一下,结出秕谷的原因有许多,其中播种时间和周围温度的影响极大。这个时候的天,已渐渐凉了起来,或许是内心得不到温暖的它无法凝聚起自己的力量。它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秕谷仿佛一个掏空了的自己,它与我的写作何其相似!我将过去的某一瞬间、某个状态的自己定格,以文字的形式让那个“我”浮上来,并渐渐清晰和明朗。它像一个核长在我的体内,火炭似的烙得我不得安宁,我必须将它给咳出来,像稻谷吐出秧苗。稻谷以生长的方式复制自己,而我以书写的方式寻找隐身于精神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如一条吐丝的蚕,我不断地书写。当我将意欲表达的那个自己一点点地勾勒出轮廓直至文字成型的那一刻,却发现再精确的文字也无法准确复述自我、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而无法复原时,那个曾经存在于意识中的“我”被文字抽丝剥茧而土崩瓦解。旧的“我”快速远离,新的“我”却又未形成之际,我忽然之间坠入一种真空中的失衡状态。此时的我像一辆完全卸下货物的货车,在下一批货物到来之前,内心是空的。不是以写作的方式存活,便是以文字的方式灭亡。对我来说,写作便是不断地寻找自我,但寻觅的过程无疑是艰辛的,尘世多纷扰,当我无法静下心来且意志动摇之际,多么可怕,我成了这一株无法灌浆的秧苗。
看着稻穗上残留的几颗稻谷——我宁愿相信它们还在等待中——我忽然生发出一阵强烈的渴望,我要把它们长久地留在这里,直到在那空空如也的谷壳之中,被放上一滴甘露似的白色米粒。
天气越来越凉了,我始终无法相信,埋在泥土里的那一颗稻谷,早已被掏空,它曾经莹白的胚芽,变成了一株面临枯萎、青黄不接的秧苗,栽种在日渐荒芜的时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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