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觉得可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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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解放路和从统一街去中心医院,路程是一样的。打的要4块钱,坐三轮是2块钱,都是起步价。那年父亲住院,我要给他送饭,怕饭菜的汤汁会溢出来,就坐三轮去。问题是我平时从不坐三轮的。因为我是一个虚荣的人,怕有失身份;当然我也是一个虚伪的人,怕人会说我为了两块钱的便宜而不打的;极其不能让我接受的,就是一个大男人,让人家三轮车工人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像驴一样拉着,怎好意思!
真是不好意思。蹬三轮车的那些人,应该是这个城市最没有办法的人;换言之,稍有一点生产技能和生活出路的人,都不会去干这个苦力。因此你会发现那些人,多半都是年龄大的人,老实的人,很瘦的人,卑微的人,是这个城市或来这个城市寻求生存的最下层的人。你脑满肠肥、大腹便便,让这些可怜的人拉着,我总觉得很不道德,也太过残忍。但都不去坐,他拉谁去;拉不到人,他的生计就要着慌了。——我这样说,除了上帝,你是否会觉得可笑。
父亲住院的那些天,我终究还是选择坐了他们的三轮,有时他们从解放路走,有时从统一街去。他们把我拉到医院的院子里,我每次付给他们2元钱;有时是硬币,有时是纸币。他们把钱装好,调回头去拉别人去了。医院院子里不会让他们停留。就是这样,他们把我拉到医院,我付给他们2元钱,然后他们就走了。除此,在这个充满欲望甚嚣尘上的城市,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身份、来历和姓名,我也无需知道他们干这个职业最直接的生活原因。只在了无生趣的时候会想,他们拉1趟2元钱,10趟20元钱,100趟才200元钱。他们每天能拉多少趟呢?每天能拉多少人呢?一日一日下来,他们拉过了多少人呢?那些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呢?他们坐三轮车都是出于怎样不明了了的原因呢……这些问题,开始是了无生趣的想着,打发在医院为父亲陪护的寂寥的日子。现在我觉得这些问题,突然不再是了无生趣的了。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很重要的问题。那么也就是说,我对我生活了将近30年的城市,究竟有多少了解呢。
陪护的日子因漫长而寂寥,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更寂寥,我想读我的散文给他听,马上我就放弃了。父亲需要的是病痛尽快的解除,尚不要散文空泛的抚慰。更重要的是读给他听,他未必能懂。于是想到我们文学的企图,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从生活的真实到达艺术的虚构,我们也是蹬三轮车的人,我们有时从解放路走,有时从统一街去,作为一种精神的载体,都是梦想寻求承载全部人类的苦难和前行,而我们的三轮车上能拉几个人呢?拉的会是谁呢?是否拉的原来是我们蹬三轮的人呢?这并不好笑。因为我知道,即便是2块钱,这世界很多人也是付不起或者不愿付的;付不起,是2块钱有别的要紧用处;不愿付,是觉得我们的三轮根本不值这个价钱。还有,这世界更多的人你不要对他们热情洋溢或低三下底地抱什么希望,他们根本就不坐我们的三轮。这当然与我说的虚荣无关,也与虚伪无关。所谓为大众的文学、为百姓的艺术,是政治家的谎言,也是我们这些拉三轮的家伙们的谎言。
我们的困难还不止于此,时代变了,严峻的现实是交通工具已是五花八门,就像有人说文学或艺术这一类的事情的当下,称之为文化的多元。那么是不是只要给钱,我们就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像驴一样的拉他。那么我说的2块钱,不管是硬币还是纸币,在这里都如此的确凿无疑了。那是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现世的财富、名声和包括了压根儿就不坐三轮车人的巨大奖赏和赞誉。只要你拉,就有预期。我们这些穷光蛋们,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拉三轮也能过上美好和浮华的生活。——很惭愧,我这么说,也就说说而已。就我的实际情况而言,肯定这一切我是来不及了。因为到现在,我的三轮还没造好。不过,待造好了,我真要蹲在我车子边上,手里也攥上2块钱,煞有介事地琢磨上一阵子,好好想想。
无需讳言,我生活的这个城市由于边缘,由于落后,由于起步太晚,是个很无奈的城市。到现在,就城市交通而言,既有豪华的观光巴士,又有破旧的公共汽车;既有上档次的的士,也保留了寒怆的三轮。为了城市面子的虚荣和管理的统一,其实早有激进者几欲全部消灭那些委实寒怆的人力三轮。消灭了三轮,等于消灭了最下层的也是最可怜的一个人群。我们的城市一直以来,无奈忍受着最后决心里的巨大徘徊和痛苦。生存是最基本的,有些时候也会升成为人的终极的意义。之于我们这另一类人,怎么说呢,没有他们的三轮,也不可能有我们的三轮。这你就要有一点形象思维了,我们的三轮,极有可能是行而上的三轮。啧啧,我这么一说,除了上帝,你是否会再次觉得可笑。
三轮很原始,很环保,很人性,很便捷,很便宜,三轮也很碍事。本来是一种辅助的便利人们交通的工具,常常反倒会让城市更加拥挤和混乱不堪。它们是这个城市的蝗虫,虽然不吃庄稼,但形象丑陋,并已成为城市视觉和秩序的污染和公害。整个城市充满了对它们的指责、埋怨、痛斥和咒骂,——可怜的那些年龄大的人,老实的人,很瘦的人,卑微的人,这个城市或来这个城市寻求生存的最下层的人。而当我果然要认真、理性地来看待他们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是否都极大地疏忽了问题的另一面。人力三轮车的存在,本质上是这个无奈城市的需要。那么也就是说这个城市仍然有太多需要蹬三轮的人和坐三轮的人。就像我们的城市常常既上演高雅的音乐会,也喧闹着许多草台班子。对此,在这个时代,千万不要为之慌张作出我们高尚和媚俗的态度界定。因为我们看到了那个被视为高尚的人,在音乐会上睡着了,嘴里流着口水;而那些所谓媚俗的人,却在草台班子下如痴如醉激情疯狂。那么,我们极大疏忽的就是,造成我们时代和城市的拥挤和混乱不堪,不是车,而是我们这些需要坐车的人。
没有比这个问题更为简单的了,那么除了上帝,如果你觉得这仍然可笑,就是在笑我了。
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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