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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三岔口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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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时分,一个阳光半热的午后,我从喜德乘车回西昌,路过冕宁城边的一道三岔口,下车了。

这次下车不在计划之内,我总是像个流浪者,心血来潮时,随意可将自己丢弃在陌生的城市或乡间。

三岔口是个小镇(不记得小镇的名字),数来数去,不过几十间房子,分站在马路的两边;马路边灰尘不绝,路边的房屋罩着一层泥色,像雾,却不是雾。

有时可见着庄稼汉牵着他的马,驮着一口袋什么东西,沿着三岔口的某条小路走到口子上来,正正走到房群中间;牵马的汉子肩上搭一件外套,站在一家店外,用彝语喊一声,“嗨,呀优卡卡?”店里闲着无事的人会跑来打开麻袋,看看满袋子的土豆,问问价钱,大概嫌贵,摇一摇头走了。他又牵着马走去问另一家。

三岔口左边是卖小菜的,就四五个包着“哈帕”的彝族妇女守着各自面前的小菜,要么坐在地上,要么站着;小菜用薄膜摊开摆在地上,菜叶不洒水,看起来却是水灵灵的。彝族妇人不会互相抢生意,客人走到谁面前,谁才说话。她们戴着的“哈帕”是平时农作的普通头巾,包着时间久也少有清洗,有些脏,也不好看。

卖小菜的背后是一排旧房子,门檐低矮,玻璃柜横躺在门槛边,装着香烟或糖果。买东西的人不用走进去,靠在玻璃柜上喊一喊,要买的东西就递到手里来。

我是个普通的理发师,技术不好不坏,喜欢在一些小小的理发店工作。小的理发店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像一些大的有档次的理发店,动不动早上起来列队,喊口号,教你怎么对客人笑;有时候老板心里高兴,会教你怎样哄客人做离子烫、染红发、追潮流。

三岔口的理发店都是极其普通的店子,装修简单,面积窄小。

我走进一家理发店。

店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外地人,说话时左脸挤出一个酒窝。店里正在给客人洗头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她的一双眼睛,正正地盯着镜子,一双手放在客人的脑袋上,翘起两个指头,弹响很多泡泡。她只用眼角斜斜扫我一下。

老板要我洗一下头给他看看,安排了一个肥胖的客人给我。那个扎马尾的女孩,她的眼神飘过来了,那么冷漠的,好像我抢了她的饭碗,再抬一抬眼皮,高高地收回去。

店里的用水放在另一道门进去的角落里,用一只油罐一样的大桶装着,里面还有一个烧开水的大锅炉,黑炭堆在锅炉的两边。我走进去,先闭几秒眼睛,再睁开才能看清取水的桶子放在哪个角落。

扎马尾的女孩抱着双手,靠在椅背上,看我给那个胖胖的脑袋湿发、放洗发水、揉泡泡。我不敢看她,不小心看她一眼,她也正狠狠地盯着我。

洗完头发要给客人按摩肩背和手,店里没有可以放下的躺椅,扎马尾的女孩领我和客人上楼,说她们按摩都是在楼上。

楼道是木梯子,狭窄而又光线不明。那个胖胖的客人,差不多是挤上楼来。

扎马尾的女孩指一指靠窗的一间隔层房,推开门,里面摆着一架宽敞的木床,木床左边站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水杯,桌下一个暖瓶;床头上方钉着两根圆头钉子挂衣服。

女孩笑一笑,她终于笑一笑,带上门走了。

木板隔层的房间,敲一敲空空的响,好似一棵空心树的冷笑。

客人脱下他的外套,往钉子上一挂,仰躺在床上。我感到一阵恶心,脸上却不能表现半点不悦的表情。

我拉了床边的毛巾盖在他的啤酒肚上。

客人伸出他的右手,我按了他的右手,按左手的时候,我又转坐到他左边的凳子上。他一直在看我,我知道,我却一直不看他。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问我为什么不像那个扎马尾的女孩一样,坐到床上给他按摩。

我抬眼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菜园,菜地里有农夫正在锄草,他们戴着草帽,衣服穿得和泥巴一个颜色。我指一指窗外,说那个菜农好像我的爸爸。

客人不高兴我扯开他的话题,阴着脸问我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被他问得找不着回答,正在按着的左手也停下不按。他扭头看我一眼,见鬼一样地羞怒,弹起身子掀开毛巾下床,拿起他的外套就走,走在门口停了一停,甩下一句冰冷冷的话:装什么装!

房里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窗外一个老汉,正掀起他的衣角揩汗水。

叠好了毛巾,再拉好胖客人睡乱的床单,才慢悠悠下楼。我喜欢楼道狭窄的木梯子,却不喜欢房间里那架大床——我见过的按摩床不是这个模样。

楼下,老板和扎马尾的姑娘早就侯在那里。老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说那个胖客人喝醉了,又说平时的客人不是这样。

扎马尾的女孩别过脸去,一个客人正走进来,她摇闪着腰肢扭到客人身边去。

我走出理发店,走到门口老板跟了上来,从衣兜里抽出十元钱递给我,算是刚才的酬劳。我接下了。十元钱还是新的,弹起来卡卡地响,纸面也很干净。

三岔口还有别的理发店,但我在此留下的愿望已不强烈,只想暂住一晚,次日再赶车回西昌。

三岔口的旅馆是彝族人开的,就此一家,再找不出另外。彝族老者包着的帕子,沾着黑色的像锅灰一样的东西,看来平日也不清闲;身上套着白色的“策尔瓦”,走路时,“策尔瓦”底角的须子轻轻晃动。老者说话和气,一句彝话里掺着几个汉语。他把我当成汉族了。

老者领我上了三楼。

三楼是顶楼,阳台上摆着一排花盆,盆里栽着兰草,有一株已经开花,白色的瓣子,蕊中的须子像舌头一样伸出来。老者介绍这不是名贵的品种,又笑说,名贵的品种不会放到窗台上。

旅馆的房间不大,窗户一律开向后院的一个水塘,水塘里不栽花,塘岸也不筑高坎,杂草长在矮塌塌的泥坎上,好荒凉的模样。塘边站着一个小孩,正脱下他的破鞋子玩游戏。

我站在窗口看呆了窗外的一切。老者问我住不住,我说住,速从衣兜里掏出理发店老板付给我的十元钱交过去,他放下钥匙,吩咐几句出去了。

水塘边的孩子远远地看见我了,他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又低头玩他的破鞋子。孩子的母亲此时要做饭了,站在一座土房子的门口喊他回去抱柴烧火,他匆匆套上鞋子,一跳一跳往回走。

那个喊孩子的母亲,正是卖菜妇人中的一个,她头上包着的“哈帕”我认得。

夜晚的三岔口不热闹,但卖烧烤的地方却不寂寞。它的棚子下,一群男人正在喝酒。原本打算不吃东西的我,见此情景肚子突然很饿。

我走进一家不太热闹的烧烤店,选了一张竹椅子坐下,点了三串小猪儿肉。正在等小猪儿肉的时候,白天理发店里看见的那个扎马尾的女孩也来了,手挽着一个胖胖的男人,正是白天来洗头的胖客人。

胖客人也看见我了,他的眼神飘过来,只是一秒钟的意外,再扭头回去便和身边的姑娘有说有笑。他们要了一盘小猪儿肉,一碟子花生米,一箱子啤酒。桌子就选在我的对面,我无论低头抬头,都要映在他们的眼里。

我的三串小猪儿肉烤好了,老板用竹签子穿了拿过来,一共三块钱。

我拿着原本打算吃完再回去的肉串走了,头也不回。扎马尾的姑娘那顿丰富的美餐,我没见着。

旅馆里有电视,彩色的,放得有些时候了,播放时电声沙沙响,听不清里面的人讲些什么。

这一晚月亮很好,喝醉的人怎么也不肯回家,站在马路边晃来晃去,在那里呻吟,在那里呕吐,呕吐完了骂人,弄不清骂谁。

快天明的时候酒鬼终于飘走,我才得以安静地小睡。短暂的睡梦里出现那个扎马尾的姑娘,她的笑容突然那么甜美,她站在白天理发店后院的那块菜园里,菜园里那个庄稼汉是她的父亲,她抬着手,用袖子给她的父亲擦汗。

醒来日头已经高挂,彝族老者正在敲门。

出了旅馆,吃了一碗面条,按着店家指引的方向去等西昌的车。站台就在理发店对面,那个扎马尾的女孩,她上班了,正在给客人染头发。

卖菜的彝族妇女好早就等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堆萝卜和自制的酸菜;她们的孩子赶着一群牛羊,绕开三岔口的大路,朝着山坡上走去。

我等的车很快到来,司机夸张地鸣着喇叭,嘴角挂着笑。

在冕宁,我没有走进她的心脏,只在三岔口匆匆停留,做了个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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