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逃跑的画眉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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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逃跑了的画眉鸟。逃跑之前,我就幸福生活在那个叫5号楼1单元3楼6号的家里,那家的男主人,当然也是我的主人,是个作家,在这个甚嚣尘上的时代,人们都为欲望疯狂,狼奔豕突,他还能够有心有肺地在那儿安静地读书和写作,真让人钦佩,也让鸟钦佩。这会儿,我就来说我的人生经历,他来给我记录。
说起我来,按人的通俗说法:你算个鸟么?是的,我算个鸟。平淡,弱小,无奇。很小的时候家庭遭遇不测,被人阴谋捕掠,成为孤儿,然后被拐卖和收养,过着监禁的生活,好在大难不死,总是挨过来了。因为很多和我一样弱小的人,或惊吓,抑郁,生病,伤残,都悲惨地死了。那里可能还有我的兄弟,我的母亲。只是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天太黑,我只知道我被人野蛮掠走,当时以及之后还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那时可能还是“窝雏”、或者“软毛”、“齐毛”(这都是人给我们小孩子的命名),睡在母亲的臂弯,暖在她的翅下;那天夜里,一点响动都没有,厄运突如其来,惊心动魄,我吓坏了,瑟瑟发抖,这个时候,我就被一只从黑暗里伸过来的一个人的“魔掌”有力地逮着了。同时,我听到了母亲急促的惊叫和凄厉的哀鸣。
那天晚上,天好黑啊,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也一起被人捕获,还是拼命挣扎逃脱了去,但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罪恶和布局带给一个家庭的巨大摧毁和灾祸。我想念我的母亲。我知道,即使母亲在那天晚上逃脱了,但她失去了她的孩子,那种伤子之痛,让她生不如死。
母亲给我疼爱,也给我天然的资质和优秀的遗传,无论我在劫难之后过着怎样颠沛流离、惊魂不定的生活,但我一天天长大了,长成一个大人了。一身棕褐色的毛羽油光发亮,从头顶优美地延伸至脊背,我用了一条黑褐色的纵纹装饰。为此,我还富有审美创意的特别选择了白色作为眼影,描画我的眉,与我棕褐色的毛羽和黑褐色的纵纹形成色彩和线条的对比和呼应,使我看上去不仅精致,不仅精巧,不仅精神,而且那个画眉如新月一弯的白,那般俊俏,且有一点显摆和调皮。这还不算,你知道,我的家族都有一副好嗓子啊,天生善鸣,声音宏亮,歌声悠扬,流丽婉转。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什么时候学会了唱歌,只记得我第一次发声,就非常动听,连我自己都为那声音的干净、清悦和美妙惊呆了。那不是发声,而是乐曲。
说到这,我有些自鸣得意了。静下来一想,我那时已经被人收买,深陷囹圄,是一只“笼鸟”了,但本性上,我终是一只野生的精灵;我或许会被驯养,被驯服,但我无时不刻不向往天地间的自由和飞翔。因此我这会儿怎么能这样沾沾自喜,夸夸其谈,向人炫耀我的毛色,我的眉眼,我的嗓音,我的歌声。正是由于我的这个家族具备并传承了这些优异的特点,那些人才极尽他们恶劣的阴谋和手段,捕捉我们,劫掠我们,让我们这个族类无数家庭毁于一旦,以致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自私的人类就是这样以无数个家庭悲剧为代价,来满足他们无所事事的业余逍遥和快乐。包括眼前的这个被称之为“作家”的家伙,内心讲,他有辱这个神圣的职称。
不错,他对我很好,让我衣食无忧,过着体面的生活,对我的歌声充满赞美,但他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啊,他不会让我逃离囚笼,更不会把我放飞蓝天。我美其名曰是他的家庭成员,被视为“宠物”,地位崇高,生活幸福,但眼前的事实是我被他禁闭,而不是他被我囚禁。就这么简单,就戳穿了人的谎言和伪善。试想把他装在笼子里,我来喂养他,不上班,不忙碌,不奔波,不操劳,相信他会暴跳如雷,决然不肯。会大声斥责说,你是鸟!
——看看,怎么样,不错吧,这就是人。他们不仅把这个世界的生物与他们分成三六九等,他们也把自己分成三六九等。
倒是这世界还真有被装在笼子里的人,他们多半是坏人、恶人、罪人,而听作家说,也有好人。他以他的阶级身份和价值观念说他们是好人,是光明的追随者,真理的卫护者,薪火的传承者,代表进步、善良和正义。譬如曾听他说过一个叫普罗米修斯的,为人类盗取天火而触怒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上,让鹰啄食他的肝,为光明受难;有个叫苏格拉底的,为维护他伟大的学说和信仰,于雅典监狱从容饮下毒堇汁而死,成为后世景仰的人类先哲、先知;有个叫索尔尼仁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生抗击威权黑暗,追求公平正义,因而多次被囚禁、流放,直至被趋逐、流亡,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在中国,有个叫谭嗣同的,为维新变法,扞卫真理,被囚而杀,称他为君子;一个叫李大钊的,被捕囚禁后,受尽酷刑,凛然就义,被称作共产主义先驱;还有一位伟大的女性,叫江姐,被关押在重庆歌乐山渣滓洞监狱,倍受折磨,英勇不屈,在她为之奋斗的理想国家即将实现的那个血色黎明惨遭杀害,被命名为革命烈士。和江姐一起关押的还有一个孩子,叫小萝卜头,被杀时才9岁。曾记得作家朗诵过一位将军在监狱里写下的一首荡气回肠的《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除此,还听作家说过一位外国诗人,叫裴多菲,很多人都会背诵他的那首诗歌名篇《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两首诗,前者表达的是自由的性质和取舍,后者表达的是自由的价值和向往。这些人都让我感动,我显然没有遭受像他们那样的牢狱之苦乃至壮烈牺牲的惨痛,我的灵魂也没有他们那般崇高和坚强。但我作为被囚禁的生命,我却是有着和他们同样的对自由的巨大渴望。是的,自由与渴望,河流与高山,蓝天和原野,海洋和森林,包括所有飞禽与走兽的腾跃、奔跑、飞翔、遨游、凶悍、威猛、矫健、优美、广阔、辽远、承受、呐喊,大多人对我们不懂,起码我家的主人不懂,虽然他是一个作家,多情浪漫,也深怀对自然生灵的爱戴和对生态遭毁的焦虑,及至诉诸文字,发出一个知识分子所能有的人文与良知的呼唤。但他对我的忽视和忽略,依然不能容忍,不能原谅。你看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在养活了我一段时间之后,愚蠢地以为与我亲热了,亲近了,亲切了,亲熟了,居然几次把笼子公然打开,放我出来,在凉台上让我飞来飞去。但我知道,这是一个有限的自由,就像囚犯放风,因为我看见凉台的窗户都紧闭着,戒备森严,而一旦他发现我有所逃跑的企图,就立马把我捉住关了起来。
他的警惕我能看出来,他的那点企图我也能看出来,这个浪漫的家伙放我出来,是想试探我,也是试验我,看是否听话,是否驯服,然后能够做到如他浪漫的想象和虚拟: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譬如叫我飞到他的手上,让他托着,唱着欢乐的歌谣;譬如叫我守在他的电脑桌旁,看他写作,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听听我的意见,并与他逗乐打趣;进一步,譬如指使我给他沏茶,上街给他买早点,帮他整理书房和手稿,一起探讨母语、汉字、艺术虚构,后现代、魔幻现实主义、博尔赫斯、记忆、叙事、物价、房产,或者诗歌和民间艺术……他这样,是想一起来营造一个和美的鸟与人的家,一个梦想,一个童话。
我很听话,也很驯服,甚或在我有那些能力后一定帮他做这一切,但他不知道,埋在我身体里的根性和野性像一粒种子,发芽膨胀,不断疯长;像灰烬里的火堆,内心热烫,炽烈燃烧,令我疼痛难忍,焦灼难耐。我身在牢笼,心在云天,思念故乡,想念家人。我每天看着我的主人从大门自由进出,不断还空出时间和心情,乘火车一日千里,坐飞机飞到天上,尽兴地游览名山大川,享受自然美景。只有我在家里守着,他从不带我,我也没有钱。由此我知道,我要努力,自由需要创造,生命需要勇敢,我不能这样饱食终日,自鸣得意,做幸福的傀儡,坐以待毙。
正如人们的格言所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那天,作家似乎是辛苦写完了一个章节,看那样子,可能写得很满意,兴致勃勃,哼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就来逗我,随手把笼子给打开了。那一时,你都不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紧张,砰砰乱跳,惊心动魄,——我看见了阳台上他打开的窗户没关!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我命运多舛的一生可能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因此在作家打开笼门,放我从里面出来,我还迟疑了一会,平静一下心情,然后到了门口,激情振翅,电光石火一般,从那一扇打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我可以想象,作家在那一瞬的猝不及防中,如何大睁着两眼的惊恐!
逃出来天高地阔,视野舒展,发现作家居住的这个地方真是好,朝南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公园,树木繁茂,青草如茵,尤其是那里有一大片竹林,浓密深碧,潮湿氤氲;竹林以西紧挨一条蜿蜒的河流,河对岸就是江淮间典型的青色丘陵和小山了。我从作家家里逃跑出来之后,根本没有踌躇,就决定在这片竹林安居生活。欣喜不已的是,这里竟是有好多和我一样经历的逃匿者,不仅有我同族的画眉,还有黄雀、金丝雀、蜡嘴雀、百灵、黄鹂、红子、胡伯劳、蓝靛颏、灰文鸟,最多的就是巧舌如簧的八哥了。这片竹林成了流亡者的收容所、避难所,也成了我们新生活的家园和乐园。我们在这里恢复体能,复苏本能,学会恋爱,建立家庭,结婚生子。因此很多都不是像我们这样的逃亡者,如也跑来在这里求偶安家,结交朋友,听我们讲过去的遭遇和传奇。伤心处,有人就掉泪,竹林里一片寂静;快乐时,大家就一起歌唱,竹林里就响起一片欢腾的交响。
也有我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就想起作家对我的收养和抚育,待我本意的善良和友好,及其对我每日的悉心照料,不仅精食喂养,体察入微,还要为我打扫房间,清理粪便,有时还怕我孤寂清冷,情绪郁结,总是在写作间歇抽了空儿来和我聊聊天,贫贫嘴,逗逗乐子,虽然我们永远都是两类人,但我们毕竟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了,而且时间久了,我们相互间就有了体认、融合和谅解,有了千丝万缕的情感维系和挂牵,我知道在我逃跑后,他一定会想念我;进而发现,我也很想念他。
春晖寸心,知恩图报,于是我经常会在早晨从那片竹林飞到他的窗户下,为他唱歌。那天,他听见了我歌声,突然就打开凉台的窗户,把头探出来四处张望,我看见他了,看见他了,激动不已,飞起身来,从他房后的桂花树上,欢悦地鸣叫着,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好让他能看见,认出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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