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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坟丘和坟丘以外的地方

2021-12-23抒情散文李兴文
如果相遇在乡下那个我们都认为是自己故乡的地方,那就是不足奇怪的,因为我们这一生并不美好的人生开端的确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但现在我们相遇在城里,在街上,人车相杂,熙来攘往,人与人之间连打招呼这样寻常而简单的事情都是边走边作的。我们真的无法长……
  如果相遇在乡下那个我们都认为是自己故乡的地方,那就是不足奇怪的,因为我们这一生并不美好的人生开端的确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但现在我们相遇在城里,在街上,人车相杂,熙来攘往,人与人之间连打招呼这样寻常而简单的事情都是边走边作的。我们真的无法长久地站着说话,一则自己一旦站下,也许正中对方下怀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不说,关键是不知道将要站多长时间那种礼节性的对面寒暄才能结束,自己必办的事情必然延误。要么,来往行人会把自己挤来撞去、推来搡去,就像洪波浩荡的江河之上的浮沫那样身不由己要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再则,自己也真不堪忍受市井扰攘而想尽快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好好安静下来。街上偶遇,不能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促膝长谈,其实即便在其他时候这种富有诗意的事情现在也很难做得到,但在多年以前的乡间,促膝长谈那样的事情却是极易办到的。
  只好相互满腹狐疑地瞻望,然后蹑手蹑脚逐渐靠近定睛凝望,确证无疑,大家真的是原本很熟悉的同乡之后,起先的问话大都是“来干什么?”然后答者回问,所问的内容一定是通常不会改变的“最近回老家去了吗?”或者“是不是经常回家?”当然,我作为居住状态已经十分稳固的“城里人”就要问对方“来干什么?”,而对方对我的询问当然就是“最近回老家去了吗?”言下之意我可能不常回老家的,事实上我也是“少小离家”,至今颇有些年月了,回家的时候当然是很少的。我的问话里面明显带着一个永久性城市居民对一个临时进城办事的乡下人难以掩饰的优越感和成就感,而他,确乎也是我的同乡。礼尚往来的仅仅只是话语,真实的心意却是一方怀有充盈的优越感,另一方则透露出他所拥有的是“老家人”才有的资格意义上的骄傲,也传达出他作为故乡人对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尊长式的亲切关爱。
  看上去这个过程所产生的结果对双方都是很公平的,因为大家在那一瞬间都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不容抹杀的人生价值。真的不失故人之谊,也不耽延属于各自的时光,见面之情和语言接触之间的关系被处理得很融洽、很妥帖的。相互询问的时候,双方差不多都没有作明显的停留,只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由正视转为斜视,两人的身材都扭结到明显不舒服的地步了,才转过头去各行其道、各务其业。然后,在其中一方看来,另一方转瞬之间就消失在高楼、人流和车流中了,我经常就是这样身不由己地成为目送别人在城市里消失的主体角色。人已远去,我的心里还像以往那样感到踏实,因为毕竟是自己还要继续留在这个城市里,并且是离家乡最近的城市。
  然而,我对别人总是问我“回老家去了吗”这样带有教训语气、又貌似深明大义的关切性询问是极其反感的。每次被偶然路遇的同乡人这样问及,我的心情很快会悄然变坏。多数时候,我就认为那种问话根本就是别人对我的歧视和侮辱,也认为是别人对我有意的非难和谴责。但我都忍了,并且一忍耐就是许多年。
  故乡,其实是一个让我倍感烦躁的字眼儿。当初历尽千辛万苦脱离那里来到城里,这个过程本身已经较为清楚地说明了我的生活取舍和人生态度。我对故乡和故乡相关的许许多多在多年以前就做出了批判性总结,离开那里是我必然的人生选择。事实说明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我成功移民了,并且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又何须多问呢?不过问者是没有什么罪过的,或者,他们其实也在努力向别人证明他们至今还生活在乡村——那个被称作故乡的地方——他们才是最正义的、最高尚的、最光荣的、最正确的、最需要理直气壮的、最有资格的、最具有故乡父老身份的,而远离故乡流落到城市里的人实在是值得同情和可怜的,更是有必要对之进行批判和谴责的。那么,但凡路遇,相互问询的言简意赅和不冷不热所含的明确指向也是很合理的。说真的,我不想听,很不想听,也不想让别人或者让自己主动唤起关于故乡更多的回忆,人的怀旧心理总是很伤感、很凄怆的。怀旧的心理动机之一是怀乡,而怀乡情愫所掩藏的人生情怀和人性动机又多为对童年时光的再三挽留。童年,那段弥足珍贵的时光就葬送在被人称作“故乡”的地方,这就够了,无需再说什么。所有外表看上去正大光明的事情大都在充当着遮羞布的角色,那是残缺和仇怨混合在一起的人生块垒,世间本无恰当的东西来痛快浇淋而使之流散,而这些,谁又愿意屡屡提及并津津乐道呢?
  但是,既然已经被人问了,由此产生的内心骚扰也便是暂且难以拂去的,脑海里,一些情节就开始显现,一些轮廓就开始晃荡。贫弱的地方,是非纷争很多的地方,恩怨情仇相加相叠的地方。最难清除的记忆,让自己受伤很多、很重的地方,人的灵魂必然参差、扭结的地方,曾经深恶痛绝的地方,曾经让人羞愧难当的地方,曾经想用事实来证明离开它以后自己活得更好且可以摆脱猥琐、肮脏、散漫和假仁假义掩盖着悭吝本色的地方。比如说,埋葬死人的土堆和活人居住的房子相聚并不遥远甚至两相对望,因而,我总觉得祖辈、一部分父辈和其他已经离世的乡邻们,白天,他们曾在在房间里生活,在野外工作,到了晚上,他们一定深眠在那些土堆一样的东西里,他们一定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他们的祖先们倾心长谈,而谈话的内容应该是木本水源、瓜瓞绵绵之类,他们一定远隔着杂乱无序的纷扰在祝愿、在祷告、在哀求、在许诺、在声讨、在诅咒、在评判。有限的活人和无限的死者共聚一堂的场面一定十分盛大,一定也很纷扰,故而,他们的相聚和畅谈可以通宵达旦。那时候,四处也都有狗在不停地叫着,一直等到鸡鸣声传来以后,阴阳两界的东西各归其所,而活人们睡醒了,还可以继续过他们的新生活或者寻常生活,他们可以开始重复那些既简单又复杂的过程,年复一年,结果总是那样令人意外的雷同。按说,变化也是有的,新的生了,老的去了;新的开始过日子,而老了又去的,仿佛他们的祖先们真的在那里等待着……
  人之所以一生都会遇到“魇”,大概就是正好遇上阴阳两界开始沟通和联络的时候了,要不,每当“魇”发生的时候,何以知道自己是大活人并没有死去,但分明又在跟逝去多年的人在一起,悲怆,委顿、恐惧、惊愕,不无肮脏感觉。人界鬼道两相合才让人那么害怕且害怕得要死,虽然人在“魇”中的感觉跟死了或将要死了差不多也只是想想而已——那是多么令人难以摆脱的精神和肉体双重的痛苦!
  当然就要想办法出逃或离开,幸好这个想法在多年以前就形成了,不再想看无处不有且近在咫尺的坟丘和丑陋不堪又十分阴森的墓门,不想被死去的祖先们的灵魂偷窥和纠缠,不想和那些明明已经死去又偶然入梦、偶然入“魇”的魂灵走得太近,虽然知道自己活着,但消极悲观的情绪已经占了上风,自己分明也在跟虽然活着也像死了没有两样的人继续发生纠葛。现在,这个愿望我基本实现了,当然我依然十分憎恶、讨厌别人问我是不是经常回家。
  事实上我也经常造访我乡下的故乡的,毕竟,父母亲还在那里活着,这应该是我经常回乡最充分的理由了。若论别的,竟不知说什么好,感觉到乡下,故乡那个地方作为一方养人的水土太像一个很大的坟丘了。亲眼所见,那么多人没有从那里走出来或者走出去,但事实上许多人都想从那里走出来或者走出去的,他们无力挣脱那里对他们的挽留和束缚。后来,那么多人都在那里未老先衰了,死了,埋葬在祖宗们早就选好的坟堆里,而那些所谓的“风水宝地”其实大多也跟活人居住的房子相距并不遥远。还有一些人成功出走了,他们所挣脱的好像真是坟丘一样的那一方水土的严重束缚,他们所受到的拖曳力相当巨大,那种拖曳力是黄土、房屋和坟丘里的死魂灵们共同凝聚而成的,太大了。成功逃离者之所以能够成功多半是因为他们很好的运气和强大的勇气。毕竟成功逃脱了,他们都是可歌可泣的,包括我。
  想一想,这回问我是否经常回家的人比我大不了几岁,看得出来,他连披一头华发的资格都被严峻的生活给剥夺了,直接秃顶,整个头顶看上去空旷而荒凉得让人提不起任何勇气来,宛如多年不曾有人祭扫的坟丘。我就黯然心惊,包括和我打完招呼以后这段时间内,他朝他想去的那个方向走得那么快,我还没有想好给他要说的第二句话他就不见了,当然是消失在车流和人流之中。不知道他是否经常进入到“餍”的境界中去,不知道他是否也很害怕,虽然那时候的害怕根本就没有人来壮胆和拯救。如果他也有过“餍”的经历,那么他就应该知道,所有“餍”中的情景都跟死去的人相关,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祖上先人来造访他们的子孙了。当然也有偶尔遇到孤魂野鬼对人大肆围追堵截的时候,而最为严重的情形则莫过于被强拉着朝一个方向走了!那个方向,绝不想去的!这样的人生体验他是否有过并且正在继续体验呢?
  真的太萧瑟了,谁又能够想到。自己和别人,生活得劳累的人,活像从打麦场上挑出来的麦子秸秆儿,原来很刚直,被梿枷或脱粒机打过之后,首身分离,蔫儿不拉叽的,腰身再也挺不起来了。但还有些活气,阳光一照,还在哔啵作响,它们的超生,只等一把火了。
  那么,从今往后,若再次碰到伟大的乡邻,希望他们不要再那样问我了。“你最近回老家去了吗?”听一听,总之就有那个意思。活得好好的,怎么来诅咒我。其实谁都知道,在被人叫做故乡的那个地方,想回去的已经回去了,据说以后时机成熟了还会回来的。不想回去的,不要勉强。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活人的气息还是很浓厚的,没必要过于悲伤、过于悲观,人到暮年,或者有幸也至于“耄耋”的境界,所有的人几乎都在殚精极虑、竭尽全力表现出强烈的生活之气,想回去的已经去了,不想回去的也没人刻意勉强,这无疑是让人深感安慰且互爱互重而让人颇受鼓舞的。归根结底,在活气浓郁的城市,人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去考虑生活之外的事情,也只有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才有望把只用学会的知识全都暂时放下,把活气浓厚的世界让给别人,虽然根本就是逼不得已的结局。再说,在城市这种地方,新生老死的事情真是再平常不过了。除了当事人的亲属有发自肺腑的大喜大悲之情而外,别人的表现都是大惊小怪装模作样了,别人,只需继续忙碌不堪地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城市,才是真正可以轻视死亡或忽略死亡的地方。所以,不论怎么看,城市都不会像令人丧气的坟丘的。关于坟丘和坟丘一样的地方,我想我应该这样暂时背对它们才好一些,因为我当前毕竟还生活在坟丘以外的地方——惟其如此,有朝一日,我才会真正无知无觉、无悲无喜地躺倒在它们身上。
  还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做的:从今天起若再路遇我曾经的乡邻,我希望我和他们之间只需互道问候,谁都不要暂作停留,主要是我应该让他们知道,在城市里,生活节奏很快的,大家都忙。
  2014-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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