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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同题:爷爷,请带着麻雀来看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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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我又想你了!

    黄昏坐下来,我坐在黄昏里,远山渐渐消隐了,田野上,浓浓淡淡的黑开始浮动,爷爷,当一群晚归的麻雀掠过我身旁的树梢时,我又想你了。

    爷爷,还记得我十岁时的那个冬夜么?那天深夜,熟睡中的我被突然造访的疼痛扎醒,我感觉耳朵里像是钻进了一条大虫子,它在我的耳朵里拱呀拱的,刚开始,我还能忍受,但渐渐的,受不了了。它的胖身子一曲一伸,似乎要拼命拱到我的脑袋里去。它每用力蛄蛹一次,我的脑袋就跟着抖颤一下,最后竟至于全身哆嗦。奶奶举着煤油灯,试图想看看里面怎么了,可手刚一碰到耳轮,我就大叫起来。你一看不好,连忙给满脸泪水的我穿上衣服,带我到十余里外的乡镇看病。

    爷爷,那晚多亮啊,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亮堂的夜晚。圆月悬在半空中,月光洋洋洒洒地泼洒下来,田野白亮亮的,流淌着水一样的波光。大地静极了,急切切的脚步声响彻在整个旷野。那一刻,爷爷,世界上似乎只剩下咱爷俩,世界似乎也只属于咱爷俩。树林、房屋被剪辑成一簇簇、一座座黑魆魆的城堡,你带着我像穿梭在悠远的古代,又像奔走在神秘的未来,时光交错,今夕何夕,那感觉美极了。我思绪凝止,身心松弛,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狗叫声从远处传来,尖细而锐利,它一下子把我扯回到现实。爷爷,当我望着你驼着的背脊,越走越迟缓的身影时,泪水湿润了眼眶。

    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你回头看了看远远落在后面的我,大声说,走不动了吧?那就紧走几步,到爷爷跟儿,我背你。你蹲在路边等我。

    我走过去,你把双手放到怀里暖了暖,又掏出来搓了搓,然后捂在我冰凉的脸蛋上,随后又撩起衣服,拽过我的小手塞进去。当我的手挨到你热烘烘的肚皮时,我感觉到你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我背你吧,你说。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娃真乖!月光下,你笑了,笑成了一朵苍老的花。

    天麻麻亮时,我们终于快走到了。在街口,迎接我们的是几棵桐树上欢天喜地的麻雀。它们在高高的树冠上翻飞,追逐,鸣叫,把个寂静的乡镇吵得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喧腾,热气缭绕的。光影朦胧中,那些停在树梢的麻雀,像是开在枝杈间的紫褐色花朵,清寂而玲珑,别有一番趣味呢。我盯着树梢看,你指着一只小麻雀说,看,麻雀多快乐!我格(小名)是小毛病,医生一看就好。别老皱着眉,笑一笑。

    我浅浅地笑了。

    一说到麻雀多快乐,爷爷,我就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麻雀是快乐的天使”。我记不清楚当时我几岁,只隐约记的,我是受了委屈,大概是受了妈妈的责骂,跑去找你时说的。

    那天,你刚从地里回来,手里拎着一个破盆子。你说,田里的向日葵被麻雀等鸟儿掳走了三分之一。去年,在地里立个假人还可以,但今年,洗脸盆已敲坏了好几个也无用。说着,你笑了。你又说,午后三、四点钟,人们上工了,鸟儿们也蜂涌着出来找食。人吼一大嗓子,它们扑啦啦一哄而散,胆小的逃之夭夭;胆稍大点的,躲在一旁偷看,伺机反扑;胆子更大的,干脆就站在对面树枝上和人对峙,人进它退,人退它进,趁人眨眼的工夫,迅速叼走几粒籽儿,灵巧地嗑皮,那模样似乎在说:能奈我何?有本事你飞过来呀。有人买了天津炮子,刚开始还起作用,但时间长了,鸟儿识破了人的鬼把戏,就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侧着小脑袋看那玩意儿“嘭”的一声,蹿出老高。

    听着你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噗哧”一声笑了。你说,你看麻雀多好,吃上吃不上,都呼啦啦唱着来了,又噗噜噜唱着走了,流云一样,风一样呢。麻雀是快乐的天使。

    天使?什么是天使?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长着翅膀的小孩,你眯着眼睛笑。

    有长翅膀的小孩?我更加疑惑了。

    有啊,只要好好学习,就会长出翅膀呢。你望着我,眼睛里有光闪烁。

    我更加糊涂了。麻雀,怎么能和长翅膀的小孩连在一起呢?但我没有再问,我愿意相信你说的。

    爷爷,那个时候,你的大孙女,也就是我的姐姐,聪明机灵,是方圆几里有名的学霸,我的下面,是你唯一的孙子。夹在中间的我,从小就愚笨,很大了才学会说话,妈妈一度以为我是个哑巴。而且,一到冬天,我就总流着怎么也擤不净的鼻涕。虽然后来证明是鼻隔膜发育不全,先天性鼻炎,但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我讷言,从小在心里就认为自己是多余的。疼爱我的父亲---你的儿子,三天两头的不在家,所以,我总是黏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像你的影子一样,常年系在你的屁股后面。

    晚上,我常常跟着你和奶奶睡。爷爷,那个时候多冷呀,总是一阵又一阵的大风刮,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下,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晚上,你来接我睡觉,你在前面走,我拽着你的衣襟跟在后面。沙沙沙、嚓嚓嚓,一老一小的脚步声,起起伏伏,夜曲一样好听。你咳嗽几声,我学着你的样子也咳嗽,但一定要比你多一声。你走到门口跺跺脚,我也学着你的样子跺脚,但一定要比你多跺一脚。跺完了,我咯咯咯地笑。奶奶站在门内说,一对傻爷孙。你乐了,嘿嘿嘿地笑,白胡子一颤一颤的。

    爷爷,你从不嫌我愚笨,不嫌我麻烦,不嫌我累赘,用绵密无私的爱,为我荒寒苦寂的童年织就一张温暖的大网。奶奶针掉了,我从地上捡起,你说,我娃眼真好。我拿起条帚扫地,你笑眯眯地说,我娃真勤快。在你的呵护下,那个胆怯孤单的小姑娘一天天慢慢长大。

    我上初二那年冬天,妈妈说,家里实在供不起三个孩子了,得一个回家。不用说,那肯定是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她又说,大姑有个朋友在火车站开饭店,正需要人呢。我一想,上不成学了,能挣钱给家里出分力也不错,就高兴地说,好呀,我去记账吧。坐在灯影里的母亲乜斜我一眼,没轻没重地说,咦,想的还怪美,记账哩。她的埋汰兜头砸下,砸得我瞬间凝固。

    爷爷,这件事你终究是知道了,气得跳脚,四下里找到父亲,对着他一顿噼里啪啦的臭骂,完了仍不解气,第二天又去找大姑,一进门就吼,你们舍得让我娃那么小就去看人脸色,我还不舍得呢。操好你自家的心,少再来我家祸祸。说完,气哼哼走了。

    爷爷,你尽全力护我周全。如你所愿,我终于像麻雀一样飞出了那片农田。我在心里许愿,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要亲手交给你。可爷爷,你终是没有等到这一天。

    更让我内疚的是,在你临走前的那半年,一家人都误解了你,看你吃得好,睡得好,以为你每天的絮叨不过是折腾人。世事沉浮,人间低矮,经过这么多年风雨的捶打,爷爷,我更加心疼你当初孤苦无依的绝望。你在孤独中悄然离世,是孙女怎么也翻越不过的悬崖。

    爷爷,自你离世后,我喜欢上了在黄昏看麻雀飞过,在夜晚看满天星宿。尽管时空永隔,可我觉得你从未走远,你一定是在天上某个隐秘的角落,悄悄地注视着我。你或许变成了一颗星星,想用微芒在孙女心里点燃一束光,因为你知道我自小怕黑,不是吗?那年我伯得了大病,我跪在你的坟前哭泣,恳求你别带走他,求你让他多陪陪我。三天后,他手术当天的凌晨,你果然和奶奶出现在了他的梦里。要知道,他可是十多年都没梦到过你们了呀。

    爷爷,我现在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村东的大路上。这条路已经修成了柏油路,平坦,舒展,几分钟的车程就能到乡里,再也不用像当年那样费脚力了。爷爷,你离世的这20多年,是社会发展最快的时间。时代是高速列车,人们是想要拼命抓住列车飞奔的乘客,乘客总有一种被列车带摔的感觉。焦虑,犹疑,烦躁,割裂,人们站在新的时代情绪上,又回身缅怀来路的情绪。人啊,终究是个矛盾体,什么时候,人才能像麻雀一样,只追求最简单纯粹的快乐?

    爷爷,我也是个俗人,也会犯俗人的错误,有时候,我的身体也是个幌子,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你所说的--麻雀是快乐的天使,我努力让自己和一草一木贴近,和麻雀贴近,再贴近。那样,我的心又慢慢活泛了。

    夜色越来越浓了,我得回家了。爷爷,今夜,我想继续在梦境里摊开旧光阴,抚摸那些珍贵而又细碎的温情。爷爷,你会带着麻雀来看我吗?

    爷爷,你的孙女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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