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的故事,有关麻雀(“麻雀”支持帖)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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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实在想不起诱因和触发,那天晚上,我打开了母亲的樟木箱子。
这需要勇气,似乎蓄谋已久。那个樟木箱子是放在很高的柜子头上,有时锁着,有时没锁,就在铜色的锁鼻子上挂着。因为不能轻易够着,又经常上锁,便觉母亲在里面藏放了许多不让孩子看到的东西,神秘被想象放大,箱子里就是一个未知世界,有飞禽走兽,也有妖魔鬼怪,就像村里的蔡先生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惊心动魄。
大伯家的三儿子要结婚,母亲晚上过去合计操办事项,姊妹几个都跟着母亲一起凑热闹去了,我觉得是丢给我一个空儿,安全了,于是搬了大椅子上去,打开了母亲的樟木箱子。箱子里上面是叠好的衣服,散发出很好闻的樟木气味,只冲鼻子,我就把手伸到衣服的下面翻找,在箱底,我摸到了一把深红色的枣木梳子,还有三块银元和一只镯子。
那只镯子,在灯影里泛着奇幻的光彩,只在那个瞬间,我第一次对家里的一个小小物品惊异和痴迷,材质和价值只是成人的观念,我那时毫无常识和认知,但我知道那是一只镯子,是个稀奇之物,证明了我之前对箱子的想象。镯子不是树叶,不是桃,不是棠梨,不是杨柳的毛絮,也不是地里刨出来的花生或红薯,也不是石磨、木锨、杨杈、连枷、锄头,或者饭碗、勺子。一只稀奇之物,是我的发现,让我赏心悦目,心思飞动,就像夜空中的闪电,把我的脸照亮了,抑或说,把我的生命照亮了,我终于打开箱子的勇气和努力现在证明都是值得的,我就拿了它;在真正拿了它之后,我又着慌了,不知该怎么办。
我明明知道的,我这不是拿,是偷。小孩子偷了家里的东西,是家里最不能容忍的,大人发现后,会把你打得半死。在乡村,那些小偷小摸的人,都臭名昭著,逮住了,也都会被打得半死,如果现场有人激愤了,会当场剁掉那个小偷的一根指头,成为人们对他指认的标记。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会被剁掉一根指头,我的指头那么小。
2
一个简单的事情,在一个少年那里,竟是变得复杂起来。其实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再把它放回去,可那会儿根本就不那么想,同时那会儿,也根本没想拿了这么一只镯子来干什么。镯子在手,在黑暗里,光彩奇幻,有一种魔力和诱惑,巨大而不可抗拒,于是就只想着我要把它藏起来,觉得不管它原来归谁,我发现的,就是我的。就像我们一帮孩子在秋天一起去人家收过的红薯地里,四处翻找捣腾,总有没扒净的红薯被捣腾出来,谁发现的肯定就是谁的,没皮扯,就像清理战场获得的战利品,不仅有发现瞬间的激越,也令人骄傲。不对,好像不能这样来比,那些东西是人家不要了的,或没有归属,而这只镯子我明明知道它是母亲的,那么怎么办呢?想了想,那只有先藏起来再说。而在要实施把它藏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屋子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来藏身一只小小的镯子。
我想起了外面东边屋山上的那个墙洞。
那个墙洞,是当初建造屋子时搭脚手架留下的,距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旁边长有一棵椿树,椿树边上是一间放农具的小屋,我曾经多次爬上小屋的土台,再爬上那棵椿树,完全是好奇心驱使,去探查墙洞里每年的居民,多半是麻雀、斑鸠、八哥,也曾住过嫩黄色羽毛的鸟,红嘴角,很疼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墙洞的边沿,星星点点,拉满了它们白色的排泄物。就是这一年,有好久,发现不见了任何鸟们在那里飞上飞下了,我就爬上去研究,一只手扒着树干,斜侧了身子,另一只手就伸进墙洞里,我试到了冰凉的肉呼呼的东西,我马上知道了那是什么,随即大叫,声音凄惶:乖啊——啊——啊——两手抱着树干迅疾秃噜到地上,惊魂未定。长大后看过电视上的一个杂技节目,就像我抱着树迅疾秃噜到地上的动作,不过那杂技演员攀爬腾跃的不是树,而是竹竿,我也没有他们非凡的身手,他们可以头朝下滑下来,游刃有余,我的两个小腿肚子划满了道道血痕。我很高兴,看了看,裤子没划破哎,我感到庆幸。那是一条灯芯绒女式偏腰裤子,是母亲的旧裤子,改了给我穿的。
3
我站在地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仰着下巴颏儿朝墙洞望去,那蛇并没有由于受到惊扰而从那里爬出来,也或许它就认识我,并知道是我一个小屁孩儿干的,没必要那么大惊小怪,继续睡它的觉。它大意了。第二日我就拿了火钳上到树上,你知道,我就把那家伙从洞里给捅了出来;突然间的,那蛇一窜,成飞翔之态,以一个弯曲的优美姿势从空中落下。那是一条在我们村庄常见的金环蛇。我同样没有理它,在树上看着它走了。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个家伙撵走,把墙洞里的草窝全部打扫干净,留下那个空洞。毕竟以蛇为邻,总不是一件好事。
把蛇撵走,端走草窝,墙洞空了,我就想到村子里时常也有人搬离,带走了家当,临走时,还把房子进行了清扫;那样子更像是把房子腾出来,要给来人住。果然,才没几天,就有人搬来了,当然我说的不是人,而是两只麻雀,在墙洞边上飞来飞去,就像选址,或者看房;显然,它们很满意,开始装修房子,垒巢做窝,进而成家、立业、恋爱、结婚,如果是人,就是我们的历史课女老师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没过几天,我就听见有小雏鸟儿张着黄嘴丫在墙洞里吱吱叫着,我的内心其乐融融,想着那些孩子挤在一起睡觉时,夜里会不会也有小捣蛋的去蹬另一个孩子屁股,而另一个孩子因怕大人吵,只好忍气吞声。长大后,有时想起来,我自己还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来,像是喷散出久存于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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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简单,少年的故事都很简单,不似蔡先生说的那些飞檐走壁、腾云驾雾的故事,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飞禽走兽、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么惊心动魄,神奇无比,或伤心婉转,曲折复杂。因此在我那年拿了母亲的那只镯子考虑如何放置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个墙洞。而那时,麻雀的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一个个离家出走,独立生活,步入社会,老夫妻还守着空巢。它们老了,身上的毛色就像那年的秋天一样灰暗,再过些日子,冬天就要来了,冰冷的空巢里,老夫妻蜗居其中,叙说流年,挨着时日,可能是盼望着年关的时候,孩子们会带着一家老小回来团聚,或者病了的时候,有儿子或闺女回来看望。它们没搬家,是怕搬了家,孩子们回来,找不到它们。
因此,作为我,并非没有想过,我把镯子放进它们家会不会把这对可爱、可怜的老夫妻吓着,但我没有出路,没有哪里能解决我现在的问题。蔡先生说的月宫、天宫都是假的,而且遥不可及。我的问题很现实,很迫切,别生我的气。我尽可能放镯子时做得快一些,我也不会动你们屋里的东西,然后咱们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5
墙洞里的小居,原是草叶、毛羽、碎布、线头、飞絮之类铺垫构筑起来,柔软,新鲜,温暖,满满一屋子幸福。而现在已经变得肮脏、破败和板结,孩子们一走,也没有了生气,甚至连羽毛散发出的那种味儿也闻不到了。我爬上椿树时,老夫妻飞在了另一个房子上朝我看着,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恐和尖叫,我就把镯子塞进了草窝的下面,从树上就下来了。那对老夫妻迅速飞回去,两个人探讨了一会儿。我不知它们对我怎么思想的,是否用脏话骂了我,也不知道它们最后探讨的结论和决断,我无法向它们解释,我没有恶意,我不过就是把一只好看的镯子暂且放在它们家几天,并拜托它们能为我保守秘密,守口如瓶。可是,只在第二天,它们就离开了,他们的家原本没有门,因此也没有上锁。我觉得它们不是把家留给了我,而是我被它们嫌恶地抛弃了。
这样,我的负担就加重了,一方面那个墙洞空无一人,我天天操心那只镯子的安全,会不会让谁偷走或者扔弃,譬如那只爬走了的金环蛇,对我怀恨在心;另一方面我就天天观察和等待母亲对他丢失的镯子能有发现,而发现后我将如何去做,我没想好。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同时我老在想那对老夫妻,说走就走了,对于搬家迁走,原本事先它们未曾计划,毫无准备的,一下就走了,哪里会有现成的房子呢?去了多远呢?衣服家当也没带,新到一地,环境不熟悉,举目无亲,会不会遭受到欺负和危险?有没有充足的粮食吃?眼见着冬天就来了。到时候,我害怕它们沦落他乡,饥寒交迫,就像那天在西大路上死了的老头儿一样,没人认得。
6
持续着那些日子。我发现,那只镯子,很长时间了,我都等待着,母亲竟毫无知觉。
那么长时间了,母亲竟毫无知觉,母亲为什么毫无知觉呢?现在想来,那个久远的贫困时代,母亲可能对生活都毫无知觉,对自己是个女人及其女人的身体和心灵的特性都毫无知觉。一只泛着奇幻光彩的镯子,只对生活装饰,对幻想的少年充满魔力,而对生活本身不存意义,不能做成一锅干饭,也不能炒成菜吃,甚至不能作为葱姜油盐来用,当然母亲可以拿它变卖,来换取这些东西,但母亲没有拿它来换取生活的必需品,可能是我们家的生活还没沦落到最后的底线。
许多年之后,母亲把镯子赠与了我出嫁的妹妹,那天,我看见镯子用一块红布包着,母亲在把镯子放进妹妹的箱子时,满含热泪,我才想到那只镯子可能也是她的母亲送给她的陪嫁,那里包含了意义,超过镯子本身。我们很难猜想第一个拥有这只镯子的母亲,而之后又经过了多少母亲的传递,就像一代一代人一样,过去了,又过来了。只有镯子还在,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戴在手上还是压在箱底,它都微微地放射出自身沉重而奇幻的明亮和光彩。
那不是一个赠与,更像是一个托付,婚嫁是仪式。母亲把孩子养大,把镯子传给女儿,完成了一生,什么话都不用交代了。
需要说明的是,那只镯子回到母亲那里,是在那年的冬天,所有的鸟都飞走了,墙洞空寂,心里空洞,我就去把镯子从那里取回来,放回到母亲的樟木箱子里。就是在那一天,我才看见了镯子里面根脉一样的纹路,有流水、云彩、火光、血色、村庄、花儿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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