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街上

　　　　　　　　　　　　　深夜的大街上

武志强

　　半夜里，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了一声呼喊，然而我的睡梦是这样深，一声呼喊不足以就把我从梦中唤醒，于是就有了一声声的呼喊，在梦中一声声的呼喊，我都听到了，从最初的依稀和遥远，到后来的切近和清晰，我逐渐把自己从睡意模糊中唤醒，睁开了眼睛，声音来自外面，外面有飘渺不定的灯光，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不断飘落的黄叶，我明白这是在半夜里，大街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显得荒凉而沉寂，那呼喊我的声音又出自哪里？

　　这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那声音时有时无，不能确定它的出处，在黑暗的飘着细雨的夜晚忽远忽近，又像是来自我身体的某个地方，触痛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让我感到疼痛，就像是被利器击中了似的，我不能再无视它的存在。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也无法知道我自己是在哪里，只是在梦的跋涉中感到一点疲惫，这是所有经历了风尘的人都有的体会。

　　但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实的存在，这声音就出自我的胸腔，来自生命的历史深处，像是一把深深扎进去的匕首，是要在流血的疼痛中才能感知的。而所有的梦境只不过是一道布景，在这幕布背后才有人生真实的悲欢。它在喊着我的名字，呼喊我在此时醒来，听听外面的风雨，看看外面的黑暗，欣赏一下雨夜的落叶，去半夜的大街上走一走。

　　冷清的大街上飘着细细的雨，雨声也是细微容易入梦的，它能够轻易渗透那些看起来一向是坚固的东西，人世间所有的坚不可摧似乎都在此时化解了。丝丝缕缕的雨丝飘落着，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一阵冷风吹来，让我一阵打颤。回望来路，都在雨雾飘摇中，我不像是来自刚才那间温暖的屋子，而是来自一个凄凉的远处，到现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身体里藏满了梦的皱褶，凉凉的风吹着我的梦。来自身体的呼喊经久不息，一声声的呼喊着我，让我回家，但是家在哪里？那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是一个模糊的混淆不清的感念，是一个抽象的东西，一个形而上的不可把握。只有我的身体是重重的，在这样反反复复的呼喊声中，无法让自己轻松下来。深夜里的呼喊就没有过轻松的，真真切切的我听到它是在呼喊我，呼喊我的名字。

　　不知道大街上还有谁，我只看见自己，在空旷的大街上一个人走着，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空中是不停的细雨飘落，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夜行的车辆经过身边，溅起一片水花声，扬长而去。凄迷的灯光中，大街上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映照着我那张落满雨水的脸，看起来不像是雨水，更像是一个人刚刚哭泣的样子，难道我的泪水比雨水还多吗？在我身上失落的往事，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河流，我因此只有继续漂泊。没有一辆车会为我而停下，也没有一个站牌能够收留我，前瞻是茫茫一片，回首是无岸可归依，在看不见岸的大街上，我有了一种在深夜里孤独漂流的感觉，我像是循着那喊声而去，但是可能更是在远离它。我的脚步有些犹疑，停停走走，四处张望中，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但是在那高楼林立的黑暗里，在那一扇扇窗户后面，在那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的人在睡梦中，他们没有醒来，不知道此时有雨声中飘落，有黄叶在一片片的落在大街上，不知道路灯光如何孤寂的在雨雾中飘摇，像是随时要熄灭了一般。我也有梦，只是我被一个声音唤醒了，它一声声呼喊着我，非要把我从睡梦里唤醒，让我走到深夜的大街上。那呼喊声打动着我，提醒了我的存在，它或远或近，或清晰或模糊，或陌生或熟悉，仿佛我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是在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在生命的诞生或诞生之前，在我童年的一个角落里，在我年少时就开始守望心中理想的时候，雨水中青草一样的萌生，到此时雨夜中黄叶的飘零，那是一种彰显的时间的冷漠和残酷。

　　我才明白过来，在我睡去的时候，时间并没有睡去，它还在我身边流逝，就像雨水从我的梦中流逝一样，该飘零的就要飘零，挽留是挽留不住的。而我也只能独自无助的看着它飘零，就像我内心某些邪恶的欲望一样，它在雨水里滋生蔓延，不停繁殖，于不知不觉中摧毁着我。其实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消失，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有笑的白天还是有泪的夜晚，无论有雨声在飘着，还是没有雨声的空旷中，我都能体验到一种自身在消失的感觉，感觉生命刚刚还是繁盛一片的，转身之际就已经变得荒芜和凄凉，生命的短促几乎可以用眨眼之间来形容，而我们也不可能达到我们的目标，永远不会。

　　目的本身也是一个很虚妄的东西，看上去有，再细看又没有，一切都是若有若无之间，就像雨夜里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辆，溅起更多细小的水花，在水花的闪亮中，又拖着它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迷蒙中，辨不清那就究竟是去了一个什么方向。它被自己的方向淹没了，也被自己的奔驰给吞没了，消失了。我们无一例外的都是这样的结局，被自己的追求打败，被自己的目标吞噬，直到最终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在经历了几番内心的失败时候，在那无数大大小小的失败中，在这些无数细小的被雨水溅起的水花中，我已经渐渐迷失了自己，看不清这个夜晚的方向，看不见自己是谁，要来寻找什么，就是说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了目标，原先很清晰的现在看起来都很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期待什么，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深夜的大街上，我像是来到一个浑沌之地，我在喊声中被唤醒，本是要来寻找的，结果却陷入了一个情感和理智的泥潭，眼前只有一片一片的雨丝，看上去是无限的，不可穷尽的。一切似乎都中断了，就连生命都不存在，而我迷茫的让自己走不出去。在那声音反反复复的呼喊中，胸腔里发出了一种深深的异常尖锐的疼痛感，我几乎要撕心裂肺的喊叫了，但是一切悲伤都只化为默默的泪水，和飘在脸上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楚。

　　身体里有很多的失落和痛苦，但在今夜里只交给雨水和冷风，交给一条空旷的大街，并感恩于它，是因为它还能供我行走，且是免费的，不用交一毛钱。这像是给了痛苦和绝望中的我一条出路。不知道我是怎样跑到街上去的，而且一旦跑上去了，我就要不停的往前走，仿佛此时走着才是事情的全部。空旷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和落叶，只有飘摇的路灯光和我孤独的身影，我从一个站牌走过一个站牌，但没有一个站牌是属于我的，没有一个站牌叫我停下。我就只能走着，走着。把自己埋头在雨水中，看着自己脚底的水花溅起，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晶莹的亮光。

　　一切当然还不都是这样的，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在我的内心里突然升起了什么，它突起，高扬，把我高高举起，让我站在所有的雨水之外，站在所有的黑暗之外，站在所有的寒冷和孤独之外，就像我熟悉的那个人，他伸出了一双温暖的臂膀拥住了我的，让我觉得安全，使我感到一股力量注入心田。那一定是一种在更高处的东西，看见了我。浓重的夜色里，因为它的存在，我感觉到了温暖。

　　我在深夜的大街上走着，想着那呼喊我的声音，它一定走了远路而来，没有在中途停下，并且终于到达了我的耳畔，提醒了我。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如何在灯光下彷徨，我也看见了街道边残破的断墙，看见了一截断墙和树木留下的影子，我更多的是看到了灯光的影子，但我没有看见星星，也没有看见月亮。我不知道月亮在此时应该是金黄的还是苍白的，我也不知道星星在此时会发出怎样的光辉。 　　时间在我身上飞逝，一切消逝的都要消逝，而把我唤醒的喊声只不过是时间中的一个音符，它不曾喑哑，所以我醒来。我在喊声中醒来，在飘着细雨的大街上寻找自己。我在深夜的大街上喊着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我要找到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把自己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