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土

　　梅的魂魄跟随春寒的远去而远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桃李的裙袂曾经忘乎所以地轻飏又轻飏，有些妖冶，但终于因为太柔弱而没有高扬到温暖的云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里全都委身于初暖的田地和池塘。
　　热风沐面。顺风而望，太阳仿佛有一张野百合花那样的脸庞。又是一段很熟悉的、面容慈祥的时光，那段时光好像刚刚翻过爬满粉色蔷薇的矮墙。连绵而去的日子好像永远沉进上一个冬天的冰湖里了。也像没有尽头的丝线，把一些事和一些人裹缠又裹缠，差不多把那些人和事变成长眠的蛹了。
　　其实，春天的盛大表演才刚刚开场。
　　晴朗的日子果然有真实的温暖，晴暖的时光还在继续膨胀，膨胀到挤占了多梦的春夜，以至于“天明月在西，月上日方斜”。慵懒不堪的深眠根本容不得好梦。于无知无觉中睁开眼睛时，又一个日子在我之前先睁开眼睛了。窗外鸟啼，跟随春天日渐加深的内心惊惧逐渐逐渐变作白花花的了，并且，奇奇怪怪的，全都悬挂在萧瑟而苍凉的坟头上。心里是那样的沉郁而凄惶。粗略一算，“清明”前后，大抵只剩梨花还没有开吧。
　　哪还有时间去赏梨花呢？何况真的没有开放。没完没了的俗务像缰绳一样捆绑在自己身上。世界早已经浓缩成日日必见的门、窗、写字桌。如果偶然还能走出去，所能见到的也只是大街之上边沿参差的天空缝隙。自己是蝙蝠吗？是春日里第一次钻出石缝结束蛰伏的虫子吗？世界虽大，早已经没有让漂泊在另一个世界中的灵魂重返故里的余地和可能，自己所在的空间，又怎能知道外面世界一直在天翻地覆自变化着呢？渺小和卑微，这是命中注定的。
　　“有一天，她叫我了。我就到她的炕跟前等她说话，那时候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从祖坟上回来，好像幽冥界的灵魂和阳世里的灵魂都被安抚好了，大家坐在晴暖的春阳下，母亲开始这样描述我的祖母临终前的样子。而事实上听众只有我和父亲。
　　“她说：‘你对我……好啊……，你给我舀的饭……满碗满碗的啊……’她猛然间说她想洗脸、洗手、梳头发，还要剪指甲。我心里一惊，知道她快不行了，我就按她说的做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一直微笑着，显然，她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是问心无愧的，虽然她的眼角也闪烁着泪花。
　　“她的脚趾甲翻卷得那么厉害，又厚，就像老房子上面的老瓦——我全部给她剪好了！”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好像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在尽力想象那双脚上翻卷得像古代瓦片那样的趾甲。
　　“她最后给我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说：‘你对我……好啊……我去了……给你送一个……“吆牛的”！’两天以后，她就去世了……”这回母亲真的哽咽了。
　　祖母的遗言果然灵验。我的招赘的二妹妹第二胎真的生了一个男娃，那个男娃就是祖母遗言中提到的“吆牛的”——这是母亲说的，母亲笃信我祖母的遗言灵验了！
　　那年，祖母去世几天以后，梨树开花了。村子里突然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梨树。刚过“清明”节，村里村外各处披白的那种情状不免让人想到墓园里坟头上迎风摇曳的缟素，太让人心惊了！那个白，让人伤神而不忍多看，并且真的到处都是，躲也躲不过，即便不抬眼去看，略带甜味的清爽之气也无处不有而让人满心悲凉！
　　好在天气日日晴朗，白得耀眼的梨花很快结束了招蜂引蝶的日子，梨花自己亦如玉蝶一样走完了生命旅程纷纷随风飘落，很少再有人去关注它们最后的归宿，但可以肯定它们一定没有离开村子，仅仅是离开了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
　　但愿但愿，祖母的生命已经化作一只萎缩的蛹，但愿她的灵魂跟随梨花一起年年开花也年年飘落。
　　今年的“清明”节，春寒已经过去，但还未到梨花开放的日子。天气很暖和。平静的阳光照耀着埋葬了祖父母灵骨的那一大堆黄土。活着的时候，死去以后，他们都没有离开过黄土那种东西，他们简单而路径清晰的人生过程真让人羡慕！而这些，都是祖父母他们命中注定的。
　　没有墓碑，也许父亲没有想到为故去的祖父母树碑立传，也许他根本顾不上，也许他有我并不知道的其他奇怪想法。墓门相当的简陋，仅仅用四块条石搭成，以便祖父母的灵魂从那里出出入入。渺小而卑微的墓门和他们渺小而卑微的一生搭配得那么天衣无缝。
　　曾经波澜壮阔的麦田，在多年以前就静如止水了，后来稀稀拉拉地现出果园和苗圃、药圃的面孔。再后来，果园、苗圃、花圃全都被废弃了、荒疏了，果树还在，也都长得野头野脑的。今年的桃花早就谢了，绚烂花事尚未开始的，似乎真的仅仅只有梨花了。
　　许许多多的梨树，真是怪事！不知是谁家先种的，更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种那么多的梨树。也许，我的神灵一样的乡邻们喜欢观赏梨花了，也许他们喜欢吃梨子了，因而，那么多的人就响应了。不太确定的说法——当然是据说——当初是为了赚钱，而更多的原因，连父亲也难知其详而解释起来屡屡词不达意。其中最大的疑惑是我们家的那块地里没有种树，没有梨树，甚至连一棵杂树也没有，那么一大片黄土地直接裸露着，如一张毫无表情的庞大的脸庞，空旷得扎人的眼，让人心惊。实际上那么一大块黄土地上连野草也没有孳生，但土地确实是耕种多年的熟土。祖父母的坟茔，的确又是土地上最有亮色与温情的存在了，虽然孤单，虽然也有些苍凉。
　　对村里近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父亲大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了，多半是因为他真的老了，老得像一棵亟需打理的老梨树。他老了，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对于太过衰老的生命，再多的肥力也无济于事。老到一定境界，只需要岁月来支撑，真的，唯有岁月才能给予衰老的树和衰老的人最真诚的眷顾。像父亲一样的人，他们已经是时光远途上风吹即散的过客。他的确是时光远途的过客，他也是岁月之盛宴上的贵宾。他还活得很好，也许，空旷的田野里那些长相古怪又奇丑无比的老梨树还会因为他们而年年开花的。
　　从埋葬着祖父母灵骨的黄土地到鸡犬之声尚可偶然得闻的村子，牲畜粪便和腐朽干草的气味从来就有的。还有人在烧柴草，柴烟的气味总是顺着时光的反方向飘得很远、很远，有些令人丧气，有些没落。老梅树几乎让人完全把它们忘记了。在乡村里，像梅花的魂魄那样高雅端庄的东西从来都是被人冷落的，听说梅树可结梅子，但村里的梅树从来没有结过。不结果又有何益，实诚的庄稼人对梅之类的东西常常是不屑一顾的。崇尚奢华的桃李已经先行一步，而梨树，新叶的出场亮相还没有结束，到素花如雪还有一段日子。因而，大概为了充实空虚激活冷场，野地里的百合花怡然自得地开花了，到处都是。粉嫩、鲜红的蔷薇繁盛的花事总显得心平气和、谦恭有礼。温暖的墙根儿，古董一样的老年人常常谈笑风生、嬉笑开怀。我的父亲也在其中，我从他舒朗的笑容里猛然看到了祖父母的影子，然后闻到浓烈的黄土气息，我的心开始狂跳了！耳朵里开始尖厉地鸣叫了！
　　历经苦难的筋骨是极其顽强的，倚墙而坐的老年人们终于熬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片段，他们最有资格充当时光远途上的过客，更有资格充当岁月盛宴上的贵宾，这也是他们命中注定的。
　　又一次作别了香烟缭绕、灯烛昼亮的时刻，感觉自己和远处的先人们靠得更近了。人离去以后，最广袤、最深厚的还是那一大片黄土，黄土的下面，应该是很繁华的。故去的亲人，仿佛因此都被时光的长线裹缠得更紧了，变成萎缩的蛹了，他们的灵魂总在春日里跟随花儿的凋谢四处飘落。礼炮抛洒的纸屑落定了，礼炮炸出的硝烟散尽了。野地里的百合花还未凋谢的时候，略去一段无关紧要的时光，矮墙上，粉嫩、鲜红的蔷薇花儿渐渐开了。
　　2014-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