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一张床上去

　　　　　　　　逃到一张床上去
　　他一直想着，回到那个楼上去，那里有一个房间。 　他从上班的地方下了楼，那里的人、工作和事就扔到了脑后面。穿过几公里的街道，他从逆行的人、车流的尘埃中，来到一座小楼上。他一步步登上楼梯。站在房间门口，他大口呼吸了几下，就听到了自己开锁的声音。钥匙在锁孔里扭动，“吧嗒”一声，另一个世界就打开了。 　此时，下午3点，那张竹制席子铺到了一张旧床上。外部光线入住的小房间里，明亮得不可思议，席子上散发出淡然的金黄色光晕，像一个摆放在那里的，小小梦境。放置其间的椅子、电风扇、桌子上的杯子，金银花香水瓶，以及那里橘黄色、纯绿色、白色的液体背后，都有一小撮阴影。它们在窥视床上躺着那个人，他想：“我一定被什么追赶我才来到这里的。” 　　“不管哪个地方，有一张干净的床是人最好的归宿。”这个声音是隐秘的，从他身体里，头脑里跑出来。它没有弄出响动，像黑暗中的火苗在闪动。一切都再明亮不过。墙壁上的一张日历，那纯白色的纸上，画了风雪山水，以及一些瘦弱伶仃的树的枝条。 　　“我是一个很小的虫子，爬行到这个楼上的房间里。”那扇门将一切都关在了外边，那个行走在外边的男人也丢大街上。它们都不在进来。他忽然就想，之前，这是谁的房屋，谁曾在这里地面、墙体上留下一些灰色的印迹。他们在弄下污点之后，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和原来的主人在这个房间里，见过几面，但他已不记得他们的样子。 　　他掐了烟，烟头在烟灰缸里冒出一缕扭动的青烟，它有刺鼻的味道。他拿起杯子朝玻璃烟缸里倒进去一些水，烟头在嗞的一声之后，熄灭了。那消失的烟，让他想起蝴蝶。“你不能替我解释一只蝴蝶的出现，它从窗外飞了进来，它近乎无视我的存在。”这仿佛又是刻意的：“它给我看它，而它飞行的线路只是从我面前划过。它飞到那只挂在门鼻上的荷包上，荷包里装着他的女人装好的香料。那已经有些时日了，他没有嗅到香气，或者是天长日久，香气已散尽，而蝴蝶在那里停留了一些时候，它飞动的翅膀，从敞开的门外消失了。 　　他于是想到在草地上见过的蝴蝶，黑色的小扇面型的翅膀，仿佛从某个混沌的地方飞出来，引领了他。那是在一个暴风雨天之后，他和几个朋友到遍地草丛的山坡上，呼吸清新的空气。他看到了肥大草叶间，几个蝴蝶的尸体，最大的一个是黑色的。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的黑色蝴蝶会死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进入睡眠的，脱光了的身体和席子紧紧贴合到一起。他从悬浮的梦境中，回落到床上的感觉，像出了一次远门。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出发之前的地点。 　　那时，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居住，一个平房的院落之外，一条小巷两旁生长着茂密的茅草。夜深人静，月亮升上高空，一只兔子在那里出没。那只兔子，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兔子带着月光，在弥漫着潮湿气息的小路上窜出窜入。他悄无声息地跟着它，整个夜晚，他都在尾随它神秘跳动的身影。在小巷、房屋的后面，他绕了很大的圈子，终于发现，兔子灰白色的影子，藏在一个很深的草丛中，它红色的眼睛盯着远处的他，一动不动了。他没有再靠近它，他想，这个家伙，整个夜晚就在这里度过了吧。 　　想到这里，他从床上起身了。他穿着一双拖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他去了一趟卫生间，放完身体里的水，又到桌子前，端起杯子，饮尽冷凉的水，他又走来走去。他那么走着，发现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他坐到了床上，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清洁之地，这个平整开阔的床面，仿佛一个美丽的陷阱，引诱他的身体躺倒在上面。他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立刻觉得念想依附了他的身体，从某个黑暗的居所里逃逸到了这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想着：“多年来，我没有善待你，你跟随我的念想东奔西走，差点葬送在那些路上、车上，他忽然对自己的身体愧疚起来……” 　　“不管你奉了谁的旨意，跟我来到这个世上，经历生死磨难，但你终究安全地回到了这里，你参与了我对过去的回忆，对现在的想象，我们就生死与共了。”他还记得，在来到这里的一条小路上，他和劫持了他的那个人，发生撕扯、搏斗。那人阻止他从家门前经过。他说：这是道路，是公共的，人间的，你不能阻止我经过。他不能回去。他知道这是必须的，他挺起了胸膛，朝着那个凶神恶煞的人，走过去。他说：除非你杀了我，我必须走过去。他拿起了一只铁锹，挥舞着。他以死抗争，逼退了那个身形高大的人…… 　　那一团影子，在消散。窗外，树梢在天空下晃动，幅度越来越大，风经过那里进入了敞开的窗子里。他转过身，背对着的风，爬上他的身体。有一些手掌，在他裸露的脊背上，轻缓地抚摸。光慢慢地消失，像在四周拉上了帷幕。那张床，像一个城堡的腹地，给他提供了退路，提供了一种自由行走的藏所。他回到了那里，把身体再次交给了头脑里飞动的念想。 　　外边的光，安静地走远之后，他进入睡眠了。他看到，一条悄无声息的黑道送来他的脚步声，穿过城市的一辆卡车把他吐出来，由暮色里灯光的指点，他来到了这个房间。房间把他交给床，床把他交给梦境，梦境把他交给了未来。他说：“我将再次来到那未曾经历的地方，和幻觉幽会。我听着远方的火车，跟随水滴答着流去的方向，去往早晨太阳升起的山头。那里有一张逃离余生的大床。我在一个陌生的山坡下，在一扇敞开门的院落前，找到了我的家乡……” 　　 　　　　　　　　　　　　　　　 2014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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