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劫(吉汗)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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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龙城,当然希望遇见一条真龙,天地间狂舞。其实,那天晨曦中,走出省城火车站前广场后,很快遇到的不是真龙而是一只匪虫。多少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件事,自己都感到搞笑。也纳闷儿,自己木木的,怎么没有产生一丝一毫恐惧与愤怒呢?
出发前,朋友一再告诫我,天不亮千万千万别独自一个人出车站,不太安全,有劫匪。听后,我还满不在乎地付之一笑,嘴上不说,心想朋友有点神经过敏,不至于吧不至于。再说,大不了给他一下,咱又不是啥省油的灯,怕球啥哩。那天晨曦中,背着一个绿色行囊,我慢吞吞走出车站广场,越过那条大马路,来到迎泽大街时,就带着这种无所畏惧的底气。路南边,一条人行道上缩着肩膀插着兜行走,目的地明确。 直奔五一广场周围一家饭馆去吃早餐,那地方油条炸得脆。
突然间,闪出一个黑影,操着一口地道太原话,哎,哥们,劳驾借额一个火。当时,我像卡夫卡《城堡》里那个小测量员, 判断所有在我面前晃悠的陌生人,都充满善意和大度。
黑影说,哥们,一看那就是好人,再借额一样东西吧。坦率地讲,25岁的我以我全部阅历加经历,还从来没有碰过如此和颜悦色的人。不怕大家笑话,甚至一瞬间,我对这个 黑影产生一种好感,人地两生的大城市,能够与一个态度和蔼的人邂逅,并且,这个人也是一个小伙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应该感到幸庆。想到这里,我一只手下意识插进内衣口袋,放在一叠散发体温的钞票上。那黑影,紧盯着我表情与心理变化,以老朋友的口气继续和我商量说,哥们,我不多借,只借2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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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到龙城转车,一个深更半夜。在此转车,去一座叫阳泉的煤都上技校。和两个同乡加同学的男生,住进离车站广场不太远的酒店。天快亮时,也就是我遇劫的这个时分,被一个同学老出差采购货物的父亲叫醒,迷迷糊糊挎着大包小包步行着来到车站。长长的站台上,换乘上一列绿皮慢车,与同学的采购父亲挥手告别。列车像一头怪兽向东南方向开去,给龙城留下一股遮敝万家灯火的白色蒸汽。
头一回到省城, 头一回出远门,自己的出行安排,完全陷入一种被动状态。身边的大人说,走,我就走。身边的大人说,停,我就停。一种精神被温柔绑架的感觉。不过,自己乐于享受这个过程。按照别人的意志行动,循规蹈矩有循规蹈矩的好处。而且,这样被别人牵着牛鼻子走,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幸福感。那晚,对于龙城的印象,可以用一个字概括:黑。话说回来,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黑冷。有一点需说明,那天晚上也是一个冬天,西北风刮得歇斯底里,呜呜地响。
后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非要舍近求远,越过近点的路过的榆次车站不倒车,要多掏几十里车票钱,跑到龙城那个大车站去倒?为什么同学的父亲不安排自己的儿子在榆次车站等我们其他两家人?还要在同学那个采购父亲下榻的酒店住几个钟头?
当我冲父亲发牢骚时,父亲说,能有人替你料揽,咱还不省事啊,多花几个钱算啥,咱该偷笑。
一瞬间,当那个黑影对我发出求助,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只借20块时,我没有打算拒绝,甚至感觉这个黑影可亲可爱,能处。就像那个小测量员,能够理解不让他进城堡的官员和守门士兵,大家都不容易。一下子,我大大方方拿出25块。兜里,还有50块,返城的火车票已买,路上盘缠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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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透露一个秘密,咱就属龙,一小龙。虽然,平阳府谈不上呼风唤雨吧,叫几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兄弟,鼻青脸肿约上一架,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以办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流行红裤带和蓝工作服改的小喇叭裤,还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和大鬓角,有点像《追捕》那个追杜丘的检察官的行头。也就是说,咱就是一条有行头的小龙。不过,龙城就是龙城,身在龙城就得低调。
人在江湖,谁没有个三灾六难,自己必须像宋押司那样仗义疏财,帮助危难中各路好汉。出于一种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恻隐心理,我不仅一出手,就散了对方借的数目,还多给了5块呢。
那黑影,果然是一个行事非常讲究的男人,一只手在舌头上蘸了蘸唾沫,啪啦啪啦数了数那些毛票和块票混杂的钞票,一本正经给我退了那5块后说,江湖上混,一个义一个信,说多少就是多少。说完,还赏给的一支香烟,毕恭毕敬地给我点着,然后不慌不忙告辞。从黑暗中,一不留神闪出的黑影,消失于黑暗之中,仿佛什么一切不曾发生。寂静,重新恢复寂静。一个早起的清洁工,大扫箸撩了撩说,娃,可能,你被打劫啦。我不能听这些,立马翻脸,真想朝那个老师傅发出一声气急败坏吼叫,没有的事,你才被打劫呢。有钱难买愿意,我愿意。
不过, 我没有这样吼。站在人行道上,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望着哗啦哗啦扫落叶的清洁工,为了不失面子,冒充成本地人用太原话嚷,干呏哩,说什么呢谁被劫啦?你见过这样客气的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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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我坚信自己没有被劫财,是因为我这个人特别自信,多少年无失手记录。参加工作后,到龙城出公差或者办私事,又不是一次两次。借20块这件事发生的前两个月,我就来过龙城一次。而且吧,也是单枪匹马来的。自己喜欢独来独往出门儿,自由自在有侠客感。
那天, 出柳巷后,那天打算去一家编辑部,去给一个老兄代送一个小说稿子。如此,可以给老兄省一笔邮寄费。拐入一条胡同后,我看见储蓄所门口一个小伙匆匆忙忙奔出,在我前面两米处路条石旁,丢下一个手绢。那手绢,不仅仅空手绢,准确地讲,是一个手绢包裹,里面包着崭新的崭新的钞票。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欲望,不被那一沓子票子所诱惑,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行,非礼勿占。几秒钟后,一个穿蓝色中山装,长得有几分帅气,一看就是爱帮助别人的人。眼明手快,他顺手拣起那个手绢包。拣起后,下一个分解动作,完全按事先训练的套路往下进行,没有偷工减料。小伙子,也不容易,一脸的诚意,当着我面用一根食指像弹琴那样,弹了一把钞票横截面说,喂,伙计,你也看见了,起码一两千,我不能一个人独吞呀,咱到一个僻静地方分去,见面一半儿。这个小伙一脸文静,甚至鼻梁上撑着一副当时并不多见的无框眼睛。
头脑里,我的两个念头激烈交锋,类似于那个祸国殃民的罪恶年代,一个人做一件好事或者坏事前的思想斗争。终于,我的正义感战胜了邪恶感。笑了笑,我对那个小伙子说,谢谢,我不能参与分。为什么?因为无功不受禄。小伙子,显然还不死心,继续苦口婆心地动员我,伙计,见面各分一半,咱龙城人传统美德,我要是一个人看见,早装走啦还跟你啰啰嗦嗦说这些干呏。
沿着他所指的分钱方向,一条深不可测的胡同,里面往外冒着阴森森蓝雾。笑了笑,我固执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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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被借20块的奇遇,许多年我一直像藏上甘岭战役那样藏在心灵深处。只觉得吧,一辈子值得向晚辈们炫耀的壮举不多,能保留一件不说就保留一件不说,这就叫城府。
直到前天晚上,冒着凛凛寒风,来龙城开会,路过那个令我心情复杂的路段,我才被勾起这段往事。这个岁数,才彻底明白所谓龙城只是一个传说,当自己被劫路的"借钱"时,不会有一条龙降临面前阻制此事,将自己挽救于水火之中。一个人离开同事,来到那条人行道上散步,我有和一个扫马路的清洁工不期而遇,不同的是,当年那个抱个大扫箸,而眼前这个开一辆清洁车。当我感慨地说,师傅,几十年前,我就在这个树坑前被劫路,运气不佳——没有等我佳字出口,那位师傅像发现一个精神病患者似,用同情的眼光瞅我一眼说,没事,先生我不怪你胡说八道,有啥想开一点,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挺多的。
突然,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哥们,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哥们,手头有点紧,借两千块,不多借。看完这条短信,我开始逼自己相信风水学。我不清楚,是不是朋友丢了手机,让一个陌生人拣上后乱蒙。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朋友真的遇到难处,开口不大,就两千块,不多借。可是,不管这条短信,真真假假,我敢借吗?龙城,请借我一个龙胆吧。
霓虹灯下,每个行人衣冠楚楚的,省会城市上了公交就有人给我这个上岁数的男人让坐,哪会有陌生人跟我借钱啊?不会有的。还有,我如果再说亲眼看见一个玩手绢调包游戏的年轻人,清洁工师傅也一定不会信的。
这时,清洁工师傅准备开着他的清洁车离开,边行走边嘀咕,林子大啦,什么人都有啊。
202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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