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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84常芳欣:被绑架的树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一出生,就与众不同。


这种不同,是我长到六七岁渐渐懂事时才发现的,而且范围扩延至我的整个家庭。


那时候,我们是全村唯一一户住窑洞的人家。不大的地坑院里住着四家人。西边两孔窑洞住着大爷大奶和我爷爷奶奶,东窑洞住着大爷的儿子——二伯,东北角是我们一家。北边有点塌陷的窑洞是公用的茅厕。


我家窑洞进门是土炕,土炕后侧放着母亲陪嫁过来的桌子、箱子,一张大案板隔着过道,与它们并排。窑洞最后,放着仅有的一点粮食和农具等日杂用品。父亲在窑洞的东墙上,又凿了一孔小窑洞,里面养着3只羊。小小的窑洞挤得满当当的,插不下一只多余的脚。每一天,我们一家五口在羊的哀叫中睡去,又在羊的哀鸣中醒来。


我是在村人看我们的眼睛里发现不同的。不止是大人,连小孩子看我们的眼神也是鄙薄而凌厉的。一个人在路上好端端地走着,冷不丁的,就会从哪条巷子里窜出一个孩子,男孩或女孩,对着我的腿猛踢一脚,再呸一下,然后嘴里恶狠狠地蹦出两个字。我噙着泪,傻呆呆地站着。等他(她)走远了,才敢蹲下来揉一揉踢疼的地方,再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这是我童年经常遇到的事情。有时,在路上正走着,远远望见一群玩耍的孩子,我会侧歪着身子,贴着墙皮,像做错了事的狗一样,瑟缩着,战战兢兢通过。


我们在外面的境遇,大人们是知晓的,但能怎样呢?对于一些孩子恶意的挑衅,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诘责。夏天吃晚饭时,窑洞上纳凉的人已经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地热闹起来,孩子们兴奋地追逐、喊叫。这个时候,经常有孩子拿着土块砸我们的饭碗,有时是一块,有时是一连串。每每这个时候,家里的大人也只是抬起头,对着崖上喊一嗓子。那没有重量的喊声落到上面,像一粒石籽投向了沸腾的湖水,溅不起一丝涟漪。喊得紧了,偶尔会听到上面轻描淡写的训斥声。大多数时候,置若罔闻的热闹覆盖了这些单薄的问责。那些带笑的面颊,风轻云淡,享受着来自内心的清凉。


看着父亲终日阴郁的脸庞和永久的沉默,我们从不敢多问一句。有一天,父亲脸上的神情松弛了些,我问他,为什么全村人姓李,而我们别姓?为什么我们总被骂?父亲告诉我,爷爷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姑姑看他可怜,就把他和哥哥带到了这里。姑姑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后来,我们继承了她的身份。父亲还说了很多,我像听天书一样,懵懵懂懂的,听不明白,只觉得书里沉潜着浓郁的苦痛和忧虑。



我8岁时,二伯家在窑边的一块洼地新建了房屋搬了出去。那个时候,我家窑洞已经开始漏雨,先是一大滴一大滴漏,后来小溪流蛇行而入。父亲多次向村里反映,大队干部以各种借口退回申请。父亲无奈,只好向一位乡驻村干部反映。那位干部来家里实地查看了一番,对父亲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塌死人啊,这样,我帮你要。他带着父亲去村里、乡里找,百般周折,最后总算在村南的一处偏僻地给批了院子。


院子是挺大,只是上院是两个废弃的猪圈,东边一口枯井,西边长着一棵大枣树。大枣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父亲不分昼夜地拉土填坑,又掺平杂草收拾地平。准备工作做好后,在西边地基相对结实的大枣树前建了三间瓦房。院门开在南边,就着山墙到枣树的距离,父亲在房后修了一条从村道到院门的小路。


新房落成,一家人自是满心欢喜。但不久,阴云又重新回到父亲的脸上。我家房后的土坡下,是村里的水塘。水塘是当时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男人们喂牛,女人洗衣服,孩子们游泳都在水塘。自我家小路修好后,去水塘的大人、小孩便开始借道抄近路,有些嘴馋的从枣树下经过,总伸手摘枣。胆大些的,拿砖块砸。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红彤彤的枣儿成了他们途经路上的盛宴。


五月份,枣树开花了,密密匝匝的花朵缀满枝头,嫩绿嫩绿的,星星似的在叶丛中闪耀。花香淡淡的,覆盖了整个院子。这个时候,我常常站在枣树下,仰起脸,伸展双臂旋转。微风拂来,米粒一样的小花朵簌簌落下来,粘在我的发上,憩在我的眉间,钻到我的怀里,我感到一种梦幻而轻盈的美。那个时候小,不懂得什么叫诗意,只觉得时光轻薄的像一对翅膀,欲要挣开忧伤而紧绷的空气,冲到透明的高空去。


转眼间,枣树结果了,玛瑙般的枣儿掩映在绿叶丛中。父亲警告我们说,这是老闫家的树,不要看!枣落了也不要捡来吃!不要惹麻烦!


老闫是我们村宏志的媳妇。宏志又瘦又矮,走路拖拉着一条腿,身子拧巴着。他在前面走,身后常常跟着一群模仿的孩子,他一回头,孩子们一声哗笑,四散流走。而老闫呢,又高又瘦。远远走过来,像是看到两根竹竿在移动。老闫的头发短而纷乱,左眼角像患了眼疾似的,常年红红地黏腻地明亮着。


我觉得父亲的警告纯粹是多余。打小起,总是麻烦追着我们,扑跌向我们,我们躲之而不及,哪有我们送上门去的时候?父亲大概没有意识不到,那份无妄的惊惧早已盘桓在我们的心底,牢牢地捆住了我们的言行。


但此后的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他像熟悉地里的庄稼一样,熟知人心的陡峭。一天清晨,熟睡中的我被一阵叫骂声惊醒。那骂声先是像逐臭的苍蝇一样嗡嗡嗡,不一会儿就破铜烂铁般敲起来。我穿上衣服来到屋后,只见枣树被扯断了一枝,地下零散着些许红枣,绿叶破碎了一地。老闫一边弯腰捡枣,一边嘁嘁喳喳叫骂。骂着骂着,风向变了,矛头直指我家。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咒骂宛如锋利的刀刃,切割着清晨寂静的空气。母亲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走出去说,老闫,别胡说八道冤枉人了,我家没人动你的枣。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从这里过,随手就摘,我们也劝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前几天,你不也亲眼瞅见建华(村会计的大儿子)摘枣不吭声么?


正愁瞌睡找不到枕头,母亲的反驳让老闫更加起劲,她越发尖锐地叫骂,污言秽语连绵不断地从嘴里滚出,唾沫星子像一群群黑色的小飞虻,在空中碰撞、破碎,腥臭无比。母亲气的嘴唇哆嗦,脸色刷白。


二十分钟后,屋后沉寂了,我们以为没事了,但中午下地回来,枣树下赫然出现了一个宽60公分,深40公分的深坑。老闫把我家门口挖断了!这是进出我家的唯一的路。


父亲沉着脸,盯着那个坑看。晨光覆着他的右脸庞,暗紫色的鼻梁阴影使得他的整个脸看起来像生铁一样冷冽沉郁。父亲看了许久,默默走了。


那一天,父亲没吃没喝,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天。


空气绷得紧紧的,我们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哪里才属于我们?找不到我们的存在,我们似乎是非法的人。荡漾在老闫身上的那部分黑色的人的气息,让我产生了一种山重水复的窒息感和幻灭感。忧伤浩荡地涌来包裹着我,在我的眼中,天空不过头顶一圈小小的青白,而世界也大不过一条窄窄的巷道。


此后的日子里,早上,我们三个躬下瘦小的身子帮父亲把架子车、犁具等抬过坑。到了傍晚从地里回来,物什更多,再一件件抬、扛、背过来。弟弟小,跨不过坑,有一次栽倒了,张开口刚开始“哇_”,父亲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吓得赶紧噤了声,把后半句生生摁回肚里。


一天中午,我和弟弟从地里回来,弟弟一个趔趄,摔倒在坑中。坐在不远处的老闫的大儿子哈哈大笑。弟弟爬起来,对着枣树踢了一脚。老闫儿子见状,鹞鹰一样飞扑过来,对准弟弟的右脸就是一脚。弟弟摔在地上,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流出。拳头雨点般落下,弟弟动弹不得,但他使劲昂着头,大大的眼睛红的可怕。我失声大叫。老闫儿子睥睨我一眼,用草木灰一样的口吻说,死丫头,你以为我怕你家大人?


父亲听到喊声走了出来,他只望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回家取来铁锨,一言不发地开始填坑。


闻讯赶来的老闫,人还未到,骂骂咧咧的叫声先在村中炸响。她还没走到近前,父亲就站直身,冷冷地盯着她说,今天就算是日子不过了,也得把这个坑给填了。


父亲拄着铁锨,铁铸一样站在老闫一家人面前。老闫呆愣了片刻,荒废虚白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一边虚张声势地叫骂着,一边扭头走了。


枣树压低了我看世界的眼睛,我对这棵枣树深恶痛绝。我感觉那一颗颗红枣,就是一个个明晃晃的挑衅,它那张扬的明亮里,藏匿着无数细碎的残忍。我用眼睛一次次剜着它,虽然知道它是无辜的,但是老闫以它为籍口,挟持了我们的自由,它,就是有原罪的。



春风劲吹,时光渐渐抹去我们身上的标签,我们变得像其他孩子一样身姿轻盈。尽管生活依然贫困如斯,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枯寂的原野上卑微而自由地生长。


八十年代初,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行,彼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那似乎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人欢马叫覆盖了每一个寂静的晨曦和日暮。一张张欢天喜地的笑脸上,其实也遮蔽着因分地的罅隙而起的各种纷争。前后经过几番折腾,到把苹果园均分时,已是1984年。那时,我上初中,姐姐在县城重点高中上学。


因为人口少,我家和另外一家共同分得了靠近大路边的第三行树。我家在东头,大约有十多棵树。第四行K家虽然家族势力大,但一家人为人相对平和。而紧邻第二行的M家就不一样了,不但媳妇膀大腰圆,说起话来高喉咙大嗓门,而且四个儿子高大黧黑,性格狂飙。因而,M和媳妇为人粗放,做事蛮武。


苹果在当时被奉为宝贝,一到暑假,各家各户都派了孩子看护。一时间,果园里笑声喧天。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东头的小路走不成了,M家把路挖断了。他家大儿子守着路口,虎着眼盯着想要进出的每一个孩子。


进出果园只有东西两条小路,东头走不成,只能走西头。可西头的小路横穿果园,并不能到达我家地里。四面围困,想要进去,只能走犁沟了。


犁沟窄而漫长,再加上树枝的拂扰,单人过去,都累得汗流满面,更别提父亲每次打药时肩扛手提了。


一天傍晚,我走进家门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罩着我,诱得我四下里寻找。终于,在桌子的一角,我发现了一个黄色牛皮纸包裹的东西。我正要解开,母亲走进来说,别动,那是两块月饼。母亲这一说,我才想起快到八月十五了,耳边也回响起父亲嘟囔了大半辈子的话——正月十五没吃过元宵,八月十五没吃过月饼。


有月饼吃了?我眉梢一挑,心里乐开了花。


想得美,母亲白了我一眼,那是买给K家的。


为什么?我很纳闷。


要下苹果了,没路走哇,想去K家商量走他家。母亲叹了口气。


那一晚,我在月饼的异香里睡去。那也是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离月饼如此之近,但又如此之远。


第二年暑期,几乎一个假期我都呆在果园里。锄地,拔草,摘豆子成了我的日常。假期的时间是饱满的,我也经常泡在姐姐给我借的小说里。


那条被挖断的小路依然没有被填上,但经过冬春两季,人们已在坑的边缘走出了一条羊肠小路,时不时的也有人经过。一天,父亲打药,急需我回家取东西,我侥幸从东头走。刚走到坑边,就听到炸雷般的叫声,活腻了不是?M家三儿子冲出来,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我哀鸣着跌在地上,五脏六腑破碎了般疼痛。父亲见状喊了一句,那小子脸上突然浮起一种好勇斗狠的流氓表情。吵闹声引来了在西头的M一家。他们扑过来和父亲争执。一道白光闪过,还没等我看清楚,父亲的小腿肚已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肌肉外翻着,鲜血汩汩流淌。M骑在父亲身上,铁拳流星般砸下。我吓傻了,呆呆地站着。父亲暗红的血在吸饱了雨水的地面上爬行,锐利的血腥味儿使得我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升起一种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那件事后,爷爷开始变得神叨,每天碎碎念着有人要害弟弟,嚷闹着把弟弟藏起来。父母忙于劳作,顾不上搭理,他就开始对我和姐姐嘟囔。我俩听得耳朵起了茧,就吆喝起来,你烦不烦啊。爷爷僵立着,不再说话,但过不了半个时辰,他又开始煎熬人。


九个月后,爷爷开始乱跑,父亲最后一次找到他是在他朋友的地里,当时,他正在锄地。那一天,大太阳晃得人眼疼。父亲把爷爷拉回来,吃过晚饭,服侍他在隔壁躺下。半夜时分,爷爷静静地一个人走了。


想起爷爷,我总难过地掉眼泪,但从此再也没有战栗地哭过。果园那次发自心底的恐惧锁住了我年少时所有黑色的记忆,但同时也给了我隐形的翅膀,我的耳边时时徜徉着爷爷的絮叨:娃啊,好好学,飞出去。



如果说枣树压低了我的视线,那被劫持的苹果树就彻底抬高了我的目光。那个时候,我在苹果园里读到了北岛的诗句——一个人的行走范围,就是他的世界。这句诗扑面而来,一扫我心中的阴霾。我的门前,从此停泊着东吴之船。


走过人来人往,目睹了连绵不断的剧情,现在,再凝视那些往事,无所谓悲,也无所谓恨。时间的洪流带走了一切,也彻底改变了我的泪腺。那些宏大的、琐碎的,那些风,那些雨,构筑成我生命的原色。它们是时间风尘的证词,也是我来路的一部分。今天写下它们,是对那段卑微岁月的重新打量,是对枯寂童年的微薄慰问,更是想借此抹平时光的缝隙。


门口的那棵枣树老死了,距它不远处,又新长出了一棵。枣树蓬勃着,碧绿的叶子是那么相似,但又那么不同。枣树在风雨中婆娑着,每一片叶子唱着自己的歌,走向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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