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76侯健臣 村庄的红盖头
一
我喜欢夕阳,我喜欢它的柔软。我喜欢所有柔软的东西,比如藤蔓,比如鸟叫的声音,比如村子东头李家媳妇的笑声。我应该叫李家媳妇婶子,但李家媳妇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这样叫过她,而且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她刚嫁过来的那一年,我根本就不敢看她的眼睛,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像村子西边的那口井,我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尽管它跟村子里别的井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有一次在走过村子中间那段两堵墙夹着的路时,我和她意外地遇到了一起,我说的意外是,那条路是一个胡同,中间根本就没有可以岔开的路口,遇到了就只能侧着身子相向而过。那一天我甩着手从村子后边转过来,哼着小调,我哼的是京剧或者晋剧调子,也有可能是耍孩儿。估计大致应该是耍孩儿,村子里每年都要唱耍孩儿,好几个村子都有耍孩儿班子,这样的戏班子便宜,每家每户集一点,还能唱起。要是唱县里的晋剧,就要贵得多,如果唱黑脸的“二大头”和唱青衣的“醉半城”同时出场,那村子里就更唱不起了。据说唱京剧的在很远很远的北京城,人家那是大地方,根本不会来这小村子,我只看过用京剧唱的电影,好像有《杜鹃花》《龙江颂》,一遍一遍看,看了好多次,也就跟着学了几句。常来村里唱的是住在另一个乡的舅舅村的戏班子,戏班子能唱的戏不多,好像就是《狮子洞》《打佛堂》《千里送金娘》。这几个戏里,我喜欢小娘子,也喜欢金娘,戏班子每年演的也就这几个戏,但我还是每年看得兴高采烈。我不喜欢听耍孩儿戏里男人唱出来的声音,无论他们唱的喜腔还是悲腔,我总感觉是在叹息。我经常会听到隔壁杜大爹的声音,隔壁杜大爹喜欢逗人,村里的孩子们经常会跟在他的后边,与他打闹,白天里他是一个快乐到让所有人能感觉到快乐的人,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到他一长一短一粗一细的叹息声,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感觉黑夜就是一台只有一个男人出场的耍孩儿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舅舅他们村的万万,万万就是舅舅村耍孩儿戏班子里的男角,我见到万万的时候,他所有的声音就会变成戏里的叹息。
我当时甩着手、哼着小调一蹦一跳地走,接近傍晚的阳光柔柔的,我的心柔柔的,感觉脚下的地也柔软起来。如果不是一个急刹车,我就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抬起头来,李家媳妇惊慌地看着我,她的目光把我的唱词撞碎了一地。我也万分惊慌,左边是墙,右边是墙,前边挡着的,莫非不是墙吗?我的惊慌,让墙上挂着的藤蔓晃了一下,让从西墙头上漏过来的阳光也晃了一下。接着我就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我当然知道这笑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我看看左边墙上的藤蔓,又看看右边墙上的阳光,我感觉那笑声正从藤蔓上爬下来,或者正从阳光里渗出来。李家媳妇看着我,笑声更响了,一开始捂着嘴,后来手从嘴边拿开了,一排白色的牙齿列队而立,让周围的一切一下子暗了下去,让天一下子暗了下去……
二
我经常会想起李家媳妇白色的牙齿,这似乎成了我记忆中温暖的底色。有一次它们列队从我的梦里整齐地走过,我于是闭着眼睛把那个梦在脑子里回放了好多遍。我不得不说,它们无论行走的样子还是整齐的程度,都超过了在老师的口令下我们在学校院子里走队形的样子。村子西边的那个庙院是村里的小学,教室在破庙旁边的几间小屋子里。破庙是村里的仓库,墙上龇牙咧嘴的神仙根本吓不跑出来偷吃粮食的老鼠,从屋顶上灌下来的雨水根本不管那神仙就是天上专司刮风下雨的雷神,径自从凶神的脸上流过,生生地把雷神的脸切开。我们会在坑坑凹凹的庙院里跑步转圈,从内蒙一个叫“厂汉营”的地方过来的张老师,常年佝着身子,就像吓米一样,不过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虾,还有虾米,知道他那样子像虾米的样子已经是若干年以后了。张老师常把“一二一”喊成“姨二姨”,在“姨二姨——姨二姨”的声音里,我们总会悄悄地相互挤挤眼睛,捂着嘴挤出一串声音来:“没大姨,有二姨。”“没大姨,有二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步伐当然就更乱了,总有谁踩了谁的鞋跟,谁撞了谁的后背。张老师不管这些,他让我们跑起来,这时他喊的已经不是“姨二姨”,而是“燕儿姨……燕儿姨”,我们就边跑边朝着叫“燕儿”的女生笑起来,叫“燕儿”的女生也知道了我们是在笑她。叫燕儿的女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柔弱,她更像是在村子里任意乱跑的狗儿,跑着跑着她会突然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朝离她最近的坏小子扬过去。离她最近的坏小子嘴里的坏笑还没有散尽,就让那把带沙的泥土弄得灰头土脸了。
岁月静好,我们总会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想到若干年前某一天的某一个情景,这个时候充盈在心里的,是无法言说的温暖和忧伤。
就像我梦到李家媳妇的那排列队而行的牙齿,这种记忆,不像是拥有,更像是镶嵌。倘若不是承载记忆的硬件受到伤害,一切如故,一切如故。其实对于李家媳妇,我与她有过什么呢,她就像村子里的所有人,她就像村子里的所有鸡和狗,她就像村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所有的树,只是在我某一阶段的生活中出现过,而且仅仅是出现过而已。有好多时候,玄妙的东西都带有某种暗示,所有的暗示从某一刻之后也许就结束了,但梦却总有可能会在若干年以后让某一些东西重现。
三
无疑,我会逐渐远离好多东西,比如村庄,比如童年。
这是时间和空间上的远离,也是情感和欲望上的远离。这也是一个无法避免的逃避过程。如果把人生整个过程概括成一次大逃避,那么每一个阶段都是一次小逃避。童年的时候我们逃避童年,中年的时候我们逃避中年,老年的时候我们逃避老年。在村庄的时候我们逃避村庄,在城市的时候我们逃避城市。我们总以为有一个刚刚好的让我们满意的远方,在那里没有我们过去的烦恼,也没有我们现在的烦恼,只有我们期待的惬意和满足。然而是,好多未来都成了过去,好多远方变成了脚下的柴米油盐。在城市当下的生活中,我们学会了怀念过去,学会了怀念一个叫村庄的地方。
比如有一天,我坐在村庄后边的那一个梁上。那个梁叫庙儿梁,跟东梁西梁不一样,跟二道梁和三道梁也不一样,庙儿梁跟庙有关。因为与庙有关,庙儿梁便有了与庙一样的神秘。村子曾经有过好多庙,村子是所有人和神仙鬼怪的村子,村子里曾经住过好多人,也住过好多神仙鬼怪。村子升腾着烟火,也飘荡着邪祟;村子繁衍着生命,也产生着魑魅魍魉。于是各种名目的庙们就分布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让村子随时随处生出一种幽阴肃穆之气。所有的庙都没有村子西边的那庙存在得更加有尊严,由于庙里所供奉角色的特殊性,庙也在人们的眼里有了它特殊的地位。直到某一年,在所有的庙都败落下去后,那庙做了村子里最让人看重的粮仓;那庙旁边的小屋子,成了村子里娃儿们诵读课文的小学。庙儿梁就在那庙之后,庙儿梁就是那庙后坡上的一个高土堆。
站在庙儿梁上,村庄就是眼底下的一湾水,或者一摊烟气。
村人有言,每到要发生灾变之年,总会有白色公鸡出没于庙儿梁之上;每到大雨将至,会有奇异之蛇从庙前的戏台檐下爬出来,顺着庙院往西越过一条人行小道,爬到庙儿梁上翘首向天。这些事什么时候发生过,又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没有人能说得上来。但可以真真切切看到的是,在庙儿梁最高的地方,醒目地堆起一个石头堆,几块石头高高地垒在一起,像人形,又像塔形,村人总把心底对上天的期盼寄托在那堆石头上,比如风调雨顺,比如吉祥安康。因了人们寄托的东西太多,村子里其它的怪异与邪祟在那一堆石头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每一个村子都有它承载全村重大使命的替代物,每一个村子都有它与上苍对话的特殊方式,比如与村子相邻的另一个村子,村前长着一棵榆树,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树上经常会挂上符、联、条、标,也经常会有酒肉食点摆供在树下。
我坐在庙儿梁上,看村里的烟气盘桓在村庄上边。烟气是乡土的寓意,炊烟是一个民族曾经不绝如缕的诗歌之魂。我喜欢傍晚坐在庙儿梁上,我喜欢那个时候的静谧,也喜欢那个时候的真实。我一直感觉世界的真实总有虚拟的成分,所有的来来往往,所有的起起落落,所有的笑笑哭哭,都是程序的衍生物,或者都是程序本身。但坐在庙儿梁上,我就会沉浸到真实的世界里。
四
若干年后,我不再觉得村子西边的庙神秘,也不再觉得庙后的梁神秘。我因为在它们的周围留下了许多祖先的足印而变得越来越亲,越来越无法割舍。随着离开的时间太久,我从突然的某一天开始就生出了强烈地想走近并亲近它们的欲望。而在亲近它们的时候,我会真切地走到“过去”。我会再一次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许多事,再一次看到许多再也无法去亲近的人。原来生成“过往”的不仅仅是书籍,还有老物,还有坟墓。
村庄的烟气浮起来,往事也浮起来。那些院落有好多已经不能叫院落,但它们曾经是很完整的院落,某一代或两代人创造了它们,它们又创造了好几代人,它们的故事就是土炕上每一年都会响起“呱呱”的啼声,那啼声日复一日在粪便、柴草和灶上升腾的粗粮味道里,变成行走的男人女人,变成干树枝样的老者,然后变成孤独的拐棍被埋进土里。庙的旁边,是一个很深的院子,在这个院子里似乎发生过很多故事,似乎有过一个老人闭着眼睛,手面向上,大拇指朝里窝着,一下一下地沿着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的指根点来点去。这么来来回回许多遍后,老人睁开眼睛说,西北偏北,行走,赶紧去找吧,迟了怕就没指望了。等着的人就不住地点着头,说着感激的话,站起身来忙不迭地往门外走。是散养着的羊突然不见了,找遍了村前村后的草摊也没有找到。就顺了西北偏北的方向找下去,就看到了几个人赶着那些羊正在走远。在庙的东边,是另一个院子,许是地势高了点,那院子有一个别样的名字“台子院”,院子里的人总被人们叫成台子院的人。人或者人们,总是会因为某一种特定的因素被标签化,城市里是,村子里也是。是一个夏天,是一个中午,太阳加足了生炭要烤熟天空或者要把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烤熟,村庄里已经很少看到行走的活物,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熟睡的味道。哭声就是突然从台子院传出来的。在弥漫的焦糊里一下子掺进了生硬的哭声,巴掌大的村子那些躲避焦热的梦都醒了,就都披了衣裳趿拉了鞋朝台子院拥去,就都围在了院子西南角的那个井旁。台子院西房的媳妇赵哑巴“咿咿呀呀”地叫着喊着,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痛苦和愤怒。她的动作是趋向井口的样子,几个人拉着她,一群人围在她的周围,而那井口却睁了幽深的眼睛看着天空。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更多的人庆幸那个井还能汲出水来供整个院子里的人饮用。村子里有许多井因为有人投了进去,那井里的水便再也不能饮用,年久以后成了枯井。
五
村子里的树们支撑起村子上面多少个太阳?又支撑起村子上面多少个月亮?然而太阳似乎每天都是新的,月亮似乎每天都是新的,而那些树,却大多老了,村子中间那棵榆树,从某一年的某一天开始,似乎就再也没有结出繁盛的榆钱儿。树下的那家人离开这个叫“故乡”的地方,就再也没有回来。当故乡被失去故乡的人遗忘,对于失去故乡的人和故乡来说,都是对过往的迷失。或者,是自我的迷失。
此时,又一个夕阳西斜。西山梁上,远树托举着那个硕大的轮子,柔软从那里出发,漫过隆起的土堆,漫过倒伏的杂草,漫过疲惫的墩台,一路漫来,然后覆盖了整个村庄。
一张红盖头盖在了村庄之上。
柔软的红盖头,轻轻地柔柔地盖在村庄之上。
鲜艳的红盖头,暖暖地艳艳地盖在村庄之上。
红盖头盖在老院老墙新院新墙之上,红盖头盖在歪脖子榆树和结着喜鹊窝的杨树之上,红盖头盖在袅袅的炊烟和发霉杂草的气息之上,红盖头盖在鸡声狗声和家巴雀的喧闹声之上。
红盖头也盖在村庄曾经的羞涩之上。
感觉是,此时此刻村庄又年轻了起来。
感觉是,此时此刻村庄又羞涩了起来。
在年轻而羞涩的村庄之上,那夕阳的红盖头也变得更加柔软!
我突然又想起了李家媳妇,我想到了她白色的牙齿,我想到了她刚刚嫁过来时的红盖头。我想到了她大红棉袄上那一大朵已经展开仍然不断展着的花朵,我还想到了在那一大朵已经展开仍然不断展着的花朵下面的那两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两只鸟的名字叫鸳鸯。
其实此时,住在村东头的李家媳妇,正佝偻着身子把一把发霉的玉米扔给院子里干瘦的母鸡,院子的西墙挡住了夕阳的光,她浑浊的眼睛已经看不到村庄的红盖头,也看不到那叫“回忆”的美好时光。
想着这些,我突然泪流满面。一只狗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它是对的。狗是村庄的寓言,鸡也是。在村庄,所有的动物都是寓言,我经常看到一只喜鹊或者乌鸦站在村前那棵被视为“村树”的柳树上,它们的叫声总是那么重那么重,每一次听到,我的心底就感觉压上了沉沉的石头。狗呢,我每一次听到它们的叫声,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感觉到寓意深刻。
狗最后看了我一眼,不屑地扭过头,从那条早已褪色的小土路上慢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