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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24瑛宁:山中马莲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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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一进内蒙古科右前旗的满族屯乡,就被绿意包围了。水泥路两侧,是一座座翠绿的山丘。山丘上长满了浅绿的野草。浅绿的野草中,不时出现几棵深绿的野树。偶尔也有成片的野树,在山的一侧静静地绿着。时而有一群黄牛,在山坡上低头吃草。时而有一群白羊,在山坡上边走边吃。牛群和羊群,无论是聚在一起,还是分散开来,都是那么美。是它们有用才显得美呢,还是本身就是美的,反正山坡上只要有了它们,整座山都生动了。

    水泥路旁边,始终有一条河跟随着。河水不太宽,弯弯曲曲的,一路跟过来,一直跟到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然后顺着山脚往那边走了。我们的汽车,则顺着山脚往这边走。山路泥泞起来。东拐西拐的,一辆蓝色的农用三轮车突然挡在眼前。

    司机兼向导的小伙子说,这就是马莲家的车,开车的是马莲的丈夫布仁巴雅尔。布仁巴雅尔四十多岁的样子,白白瘦瘦的,眼睛不太大。小伙子让他把三轮车停靠到一边,把他让进我们的汽车。

    两侧的山,越来越陡,脚下只剩一条狭窄的小路。山上的树很大,枝枝叉叉的,恣意地长着。穿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绿色的小山洼出现在山脚下。小山洼里有一座房子,红色的彩钢瓦,蓝色的水泥墙壁。小山洼四周都是山。山很近,就在眼前。山上依旧是浅绿的草,深绿的树,依旧有牛羊在低头吃草,依旧感觉牛羊在山上飘着。山脚下,一条老黄狗被铁链拴着,趴在老榆树下,见我们来了,站起来汪汪地叫。

    马莲迎出来了,笑盈盈地,笑得很灿烂,很真诚,甚至有点谦卑。我一下子被她的美丽吸引了。

    她的肤色偏向棕红。微黄的头发卷曲着,很随意地绑在脑后。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黑黑的,葡萄似的闪亮。高挺的鼻梁,使整个脸庞都生动了。她不像蒙古族,也不像维吾尔族,更不像汉族。但肯定是北方的少数民族。我开玩笑说,你是古代匈奴人吧?她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笑了。

    在这样的山中,这样的房屋面前,站着一个相貌如此不同的女人,我甚至忘记了她曾经是贫困户。

    二

    满族屯乡是个有故事的地方,这里的村民,大多是满族和蒙古族的混血后裔。1634年,满清政府为了笼络蒙古贵族,把皇室公主下嫁给了札萨克图郡王的儿子。公主去世以后,随从人员便迁徙到这里,与科尔沁蒙古人杂居,通婚。马莲和她的丈夫就是他们的后代。这里的人,无论满族蒙族,一律说蒙古语,已经没有人会说满语了。他们的蒙古语里,时而夹杂几个满语词汇,所以外地的蒙古族人说,他们的话,有时候听不懂。

    马莲的汉语说得很好。她用汉语把我们让进屋里。屋里的墙很白。穿过门厅,走进去就是客厅兼卧室。一进屋,我就被一摞子获奖证书吸引了。证书都是红丝绒皮,大大小小的摞在一起,两尺多高。拿起来一看,都是学生的获奖证书。

    马莲的姑娘二十岁了,在外地上大学。儿子十五岁,在城里的五中念书。提起孩子们,马莲一脸自豪。

    屋子里有炕,有床,很干净。看出来马莲是个能干的女人。她丈夫布仁巴雅尔身子有点弱,前几年,做过肺部肿瘤切除手术,还在康复之中。他们家,就是因为布仁巴雅尔的病,从一个接近小康之家,一下子变成了贫困户。他们得了五万元扶贫款,又借了五万元无息贷款,买了几头基础母牛,日子才翻转过来。

    山上的牛,已经有一小群了。今年雨水好,草长得挺高。另一座山上,有一群羊在飘着,也是马莲家的。眼前这两座山,都是马莲家的草场,坐在屋里,就能看见山上的牛羊。另一间屋子,住着布仁巴雅尔的老父亲,老父亲生着病,我没过去打扰。

    院子里立着三块黑色的光伏发电板,一个立式小型风力发电机。家用电器和晚上照明是不成问题了。

    马莲说,山上的牛羊,晚上也不回来,就这么放着。

    我忍不住想,山中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是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仿佛天底下只剩他们一家了。偶尔会有狗叫。那是狗听见了什么声音,人类听不见的,狗也能听见。或者是闻到了什么味道,让它警觉起来。偶尔也会有猫叫。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威胁吧。小鸡们一般不出声,出声了,就是来东西了。牛羊会叫么?我不知道。马莲说,这里没有狼。那就不怕了。唯一害怕的,就是我们人类了。来的路上,看见几个警察在路边站着,正指挥工人往电线杆上安装摄像头,防贼用的。

    黑漆漆的夜里,只有房间里的灯是亮的。马莲会寂寞吗?也许习惯了,不觉得寂寞。有了电视,有了网络,有了电灯,牧点的生活比以前强多了。她从手机里翻出姑娘和儿子的照片,拿给我看。孩子们在阳光下微笑着,身后,是翠绿的山。他们将来是要逃离这座山的,其实现在就算逃离出去了。

    我又想,孩子们都走了,这里的山怎么办?牛羊怎么办?山下那条小溪怎么办?

    小溪太小了,只有一米多宽。它从山外流过来,又从这里流出去,也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这么淙淙流着,流着。也许它之前比这个宽,也许一直是这个样子。它当然不是为了流给谁看,也不是为了牛羊们饮用,它只是本能地流淌,往低处流淌,直到流干为止。

    马莲他们到来之前,这里有人生活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有没有,这里都是这样。不一样的,是人,和人的生活。即使有人长得像马莲,也不是马莲。即使山上有牛羊,也不是这群牛羊。这群牛羊里,有用扶贫款买的。以前有这么扶贫的吗?历史书上没写。这片草场的所有权是集体的,却归马莲家使用。以前有这样的草场吗?历史书上好像也没有。

    三

    山中的早晨,一定是刚刚苏醒的样子。马莲一起来,就看见牛羊在吃草。好像它们永远都在吃草。马莲不用管它们,大自然给它们食物了。渴了,它们自然会到溪边饮水,不用谁提醒。牛们,该倒嚼的时候倒嚼,该歇息的时候歇息,热了,可以到树荫底下趴着,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趴着。原来树也是有用的,大自然造好了一切。羊们,也是该吃的时候吃,该歇息的时候歇息。它们除了吃喝,还知道生儿育女。马莲盼望的,就是它们生儿育女。她要帮它们接羔,帮它们抚育子女。该剪羊毛的时候,她还要给羊们剪羊毛。除了这几个重要节点,马莲有的是时间闲着。其实也闲不着多少,她要做饭,洗衣服,收拾屋,还得伺候老人。可她总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搬个凳子坐在门前,看着山上的牛羊发呆。那是她的成就,她的财富。她爱它们。她爱它们当然是有目的的,她指着它们变成钱,好用这些钱供孩子上学。孩子们上完学,出息了,在大城市找个好工作,然后安家,生儿育女。她呢,哪也不去,就和布仁巴雅尔在这里养老。

    山上的牛羊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许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也许知道?),要是知道,为什么不跑呢?马莲可不管它们知不知道,就这么养着。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个事,她没读过那么多书。读书人竟瞎想,谁想这事谁脑子有问题。所以我不敢问她知不知道,怕她以为我脑子有问题。

    牛羊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人类可知道。其实人类也不太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不用研究哲学和宗教了。

    我来到山洼之前,也没怎么想过什么来处和去处的问题。在山洼里,感觉与世隔绝了,才想起这个事。正好牛羊也在这里,便想起牛羊是否知道这个事。我在山外,整天被各种俗事纠缠着。我整天忙着梳理这些纠缠,竟忘了活着的目的,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梳理这些纠缠。即便梳理完了,又能怎样呢?更何况,纠缠永远也梳理不完。

    那天和几个诗人喝酒,说起自杀的作家和诗人。有人说,他们的境界太高了,超过了俗世,觉得俗世无聊,便离开了。

    他们也是,为什么急着离开呢?是找到了去处呢,还是因为找不到去处,心生烦恼呢?还是别太着急吧,去处就在前边等着,每个人都会找到。去处的尽头肯定不是死亡。

    四

    我和马莲加了微信好友,让她把孩子的照片发给我。回来以后,我和她说,有时间的话,多介绍一下自己。怕她不会介绍,告诉她随便说,说什么都行,说她的过去,说她的现在,无论多么细小,多么没用,随便说,我都想知道。然而她还是不知道怎么介绍,只发给我一段简历,和几句感恩的话。

    我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本来也想多问一问的,又一想,不太了解也好,写起来随便。我答应她的,写了文章先发给她,让她看看。写完了又不想让她看了,怕她不喜欢这么写她。我对她没了解多少,也把她记住了。记住了她独特的模样。记住了她灿烂的、真诚的、谦卑的微笑。还记住了孩子们的获奖证书,记住了照片上的孩子们,和孩子们身后翠绿的大山。

    那个绿色的山洼,秋天也会变黄,冬天也会落满白雪。溪水不能总是这么流淌,冬天肯定会封住。山上的牛羊,不能总是这些,也会一茬一茬地换掉。老黄狗说不定更老了。马莲和她的丈夫,也会一点一点变老。

    但是印在我脑子里的,永远是现在这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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