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8沧平云长:赶海的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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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7日,假期最后一个早上,在一个三线城市的郊外,在商品房顶楼的套间里,我拿起了久违的签字笔,把手搁在枯叶般的稿纸上。落地窗外,杂乱无章、怪异逼仄的平房成片成片地附着在裸露的大地上,地面内凹,呈现一个晕眩的角度,远远地衔接着市区的楼群。秋日的光雾让我晕眩,执笔踌躇,写不出一个字来,思绪与回忆在脑中萦绕着……昨天我不在这里,十几年前我也不在这里,时光的错位,情景的分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写了几个字,“噢,赶海人就是这样。”然后就打开了电脑,敲敲打打起来,记录说这句话的一个大哥,一个赶海的、颇为有趣的人。
梅岭红色石头湾是个古老的渔港,三面环海,到处都是苍老的木麻黄、刺目的白沙、破败的渔网、腐败的蠔壳,呼号的风中有咸咸的鱼腥味,一幢幢精致的小洋房散落各处,冷链车、小轿车、摩托车匆匆驶过,载着一个个黝黑而沉默的面孔……我们把车停在卫生院门口,“大哥”一会儿就出现了。
他戴着宽沿布帽,穿着拖鞋,骑着摩托车,树根状的手指布满了茧和伤口。这形象立刻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叔伯们……他说普通话,字与字间隔极长,接近口吃。音色很硬,就像他的手指,他的鼻梁,他的眉弓。“我们这里的空气很好,都是自然风。吃的也新鲜。”他这样介绍此地,这个饱经风浪与黑夜摧残的硬汉,言语间充满了自豪、温情和礼貌。“阿姨。”他每次开头,都要说“阿——姨”,两个字都是重音,尾字还有拖音,然后用为数不多的词汇重复着表达。他一出海就是一周,甚至两个月,于漫长孤独的时间里磨砺出了坚韧与妥协,极渴望与人交流,表达自己的情感。眼神里没有一丁点这个社会随处可见的世故与油腻,向往风与空旷,无法忍受城市的逼仄和气味,如野鸟般厌恶羁绊。“在市医院门口,有些人知道我是外地人。卖给我的水果都是烂的。……超市里那种带鱼,竟然卖十几块钱,太暴利了。”他说要是村里有人这样做生意,立马被人砸铺子。这是真的,这个地方信仰关羽,粘稠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彪悍之气,我们刚在鱼市场站了一会儿,就有两人二话不说干起架来,将人扔进水箱。周围一群人立马过来拉开了事,一切照旧。他像《猛虎出笼》里的李连杰,对于身边的争斗不屑一顾,仍旧不停地和小贩交涉着,要帮我们买到物美价廉的海鱼。这是早上十点,鱼贩子极忙,没时间搭理散客。大哥又打了几次电话,从几人手中买到了鱼,装了麻袋,像提着刚杀死的蛇一般,领着我们走回去,然后又去冰厂借了冰块,装泡沫箱。他决计不收钱的,我们只是偶然于医院成为了“病友家属”,曾经萍水相逢而已。这大概是他的信条之一——情义,像一片渐渐飘逝的叶子,被他紧紧地执着。
我觉得他的生活太单调清晰了,这是幸福的,还是不幸?我曾经很向往这样生活,但是现在已如隔天堑。他赚了不少钱,盖了大房子。但是家里的陈设极为简陋,房间没装空调,只有小吊扇摇晃着转动着,灯具是十几年前的长管日光灯,毫无装饰。无衣柜,咸鱼般的衣物直接陈列在桌面,随时取用。有一次在市医院,他和我们说要找个地方给老婆买衣服,她老婆的衣服太少了,但是没找到店,他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祖祖辈辈都是赶海人,他们这一代基本是上学至初高中,然后男的出海,女的补渔网或者撬蚝壳,可保衣食无忧。我问他以后要让小孩要去读大学吗?这是个没想过的问题,他沉思了一会,“估计考不上大学……没那个遗传(基因)。”然后憨憨地笑了。他估计还是想让孩子们过上渔民的生活,但也意识到了时代的剧变。
海边有个废弃的景点,当地人称为“石笋”,是一根屹立于海岸高地的花岗岩巨石。在石笋下的平台上,海风有巨大的蛮力,从远处席卷而来,带走了阳光的炙热,风一停下来,就留下浑身咸湿的躁动。十六海里外的海平线散射着美丽的光弧,孤岛罗列,近海都是养殖生蚝的浮瓶,纵横交错将海面划分成一道道田畦,快艇飞驰,如在耕田。我与他均望着海洋出神。我在想他在海上的生活,也在想我的生活。他不知在想着什么。女人们则一直在摆拍。风愈大,掀起了我们的衣服。女人发出了尖叫声。而我们仍旧望着海洋出神。阳光开始发黄,经过一天的相处,我对于这位不善言语又极想说话的大哥似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又想起了我生活的空间和内容,回忆起童年走在海浪上的记忆,甚至幻想着神话中的大海。
下午他带我们去朝拜当地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关帝庙。“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崇拜关帝。”这也是他重复说的一句话。确实,朝拜的过程极为复杂。要买一大笼折成船样的纸箔,要将水果洗得洁净。要点十四柱香,两个侧鼎各插一柱,另外四个香炉各插三柱。他不厌其烦地引导我们,怎么跪拜,怎么祈祷。何时收起祭品,何时燃烧纸箔。他是极为虔诚的,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古老的礼数。关帝是他心目中的至高者,左右着所有赶海人的命运。这让我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疑虑。我以为这是荒谬的,他认为是正确的。当然,我绝对按照他的引导去做的,我知道这是不可触碰的红线,是对他的最大尊重。对于他,就像古希腊人祭拜海神,我有类似体验,长期凝视海洋让人变得纯粹,眼里只有一片蓝色。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是因为长期熬夜狩猎。跪在一片陈旧的垫子上,我看见他虔诚的神情。十米之外是威严的关帝塑像,香火萦绕,如海面升起的雾气。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然后下跪,身体前倾,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我受其感染,如法炮制,但是始终做不到虔诚。在我的认知中,几乎所有的寺庙都已商业化。有一次在郊区寺庙遇到一个老板,他告诉我周边的寺庙都被上海的大老板承包了,卖牌位,一个一万元……这让我更加无法虔诚了。他不知道这些情况,当然这个庙似乎不存在商业化的问题。他朝着周仓和赤兔马也拜了拜,并向我介绍着赤兔马的事迹,那赤兔马雕刻得极好,有奔腾之姿,就像罗贯中写的那首诗一样。
我们去看他的船,那是一条航速15节的中型渔船,上面有两排巨大的灯板,用来引诱鱼群,大船上还有一条小船,可以下海包剿鱼群。一条巨大的吸管直通鱼舱,用来快速运输鱼获。大哥说这条渔船造价七百多万,共十个股东,他是其中一个。休渔期,港口的渔船停泊在防护港内,如同被困的巨鱼安静地晃动着。我们呆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船,许多小型的蚝船忙碌着。
沙滩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数以万计的蚝壳搁浅,形成无数道浅浅的沙沟,废弃的蓝色的红色的生蚝浮瓶散落一地,落满了木麻黄的枯叶。海风一起,细沙打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这里没有一个游客,只有我们。我再次坐在了岩石上,看着潮水。大哥也开始沉默了,他说了一天的话,似乎说完了。天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云,岩石也很沉默。天色暗了下来,差不多到了离开的时候。
“大哥,什么时候来市区玩。”
“我除了市区,其他地方都还没去过。”
“但是,你在海上走了很多地方呀。”
“哎,赶海人就是这样。”他又这样说。
我想,改天他来到市区,一定带他看看那些不一样的东西,看看那些光怪陆离的风景。听听,车流与野兽各自嚎叫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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