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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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老公的血钾太高降不下来,随时会心脏骤停。他吓得一下子满脸流汗,整个人吧嗒蔫吧了。低头耷拉脑好几天,喃喃自语,才五十岁,我不能倒,孩子还没成家。某天,他发狠地说,我不是尿毒症,只是贫血,除了瘦,没任何症状,干啥都有劲。他振作了,出院后不肯休息,照常值夜班。
儿子也说,他不在家住了。老公发病的这段时间,儿子一直没顾及女朋友,他去找她了。
独自在月光下坐着,想我的小时候,想儿子的小时候,想老公的往事。即将人去楼空,无以依靠,我丢了心似的,恍惚看见流水眨眼变成干枯的河床,好可怕。
被痛苦淹没,想上吊。我死了,儿子和老公咋面对?不能死。慢慢地上屋,睡觉,喘不上气,我冲出屋子在当院坐下。还是想从前。
那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我上小树林捡柴,阳光斜斜地照耀花草、灌木丛、土包,各样的阴影打着哑语,异乎寻常地寂静,我有点发毛也有点喜欢。不管咋样,我要把篓子捡满。寻找干柴的过程,随意一瞅,目光触及一个阴影,转回头,咦,不对劲,好像有一双偷看的眼睛。把头又转过去,那里半蹲着一只土黄色的野兔。看它,它也不跑。怎么回事?我走向它,开始它三蹦两跳,我追,它忽然跑没影了。继续捡柴,脑子里一直闪现那只兔子。尽管柴篓满满的,我却很失落。为那只兔子失落。可是,弄不清楚到底对兔子产生了啥样的心思或情感。当时我十岁,四十四年了猛然想起,一阵风刮来似的,难道是神的启示?
不由自主地回忆儿子。八岁的他早晨出去中午还没回来。我担心出事,找了好几家都没找到。急慌慌上南大山找,他在山脚下掏地洞玩呢。本村的一个大孩子领他上山,中途大孩子走了,叫儿子回家,儿子没回,自己玩投入了。我拽过儿子就打,后怕啊。要下雨,我俩往家赶。雨点噼里啪啦落下,儿子拉着我的手弓着腰缩着脖子紧跟着。雨越下越大。一个下坡,我蹲下执意背他,怕他摔了。刚走几步,脚下一滑,啪嚓一个腚瓜子,我坐地上了。儿子没摔着。他说,妈,你摔得肚子里像插一个木棍是吧?我说你咋知道?他说他在这里摔过。我说,幸好背着你,不然你也挨摔了。他说,不背着也许都不挨摔。他不叫我背了。到家以后,我俩浇得落花流水。儿子脱鞋倒沙粒。我的心立时硌得慌,问他路上咋不倒,他说怕我等。我又揍他。
不知不觉又难过起老公,就在他检查出病前几天,我还嫌弃他傻。晚上,我示意他墙上趴着一只蜈蚣。他撕下一块卫生纸,对着蜈蚣轻轻扣上去,蜈蚣迅速爬进墙缝。我以为他会拿起苍蝇拍,啪地一下拍死蜈蚣呢。我说,你平时往外抓蚂蚁倒也罢了,蜈蚣是毒虫,一旦钻进耳朵就要命。我睡觉了,他不睡,到处找毒虫。我说,往墙缝和炕边喷点药就行了。实在忍不住了,我气愤地大声磨叨起来。知道你笨,不知道你这么笨,三岁孩子都比你强。蜈蚣在你身后的墙上,我离得远,还补袜子,不然真不支使你。我咋这命?嫁一个傻子。咳,我年轻的时候也傻,可是,我长精了,你咋一点没长精?继而又扯到婆婆曾经抱怨我不侍候他们一家人的事。老公不吱声。
悔恨交加,我对不起老公。这么多年,无论我怎么和他吵和他闹,他依然喜欢从外面给我带好吃的。一天,他从衣兜掏出两个苹果梨给我。我说,把皮削了,不然我不吃。他就去削皮。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这是我不离婚的根本原因。往事不堪回首。我打开院门,久久地打量着三处柴垛,都是他下班后用摩托车一点点带回来积攒起来的。回到院子,我打量着房后的铁棚子,也是他下班后一点一点把基础建起来,最后两天才找了两个师傅几个小工。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包含他的心血。他爱家和爱我一样。
不敢多想,会想死人。我回归动物性,尽可能地无知无觉地活着。老公暴瘦的身体肤色蜡黄,凸着胸骨和肋骨,我装作没看见,看见了也当与我无关。我机械地洗衣做饭。好几次,我毫无意识地把脏水直接倒进水缸。不言不语,看事物呆呆的。儿子受不了了,说,妈——他说不出话,眼泪哗哗流。躲一会儿,他出来说,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上南大山掏洞玩忘记回家,你找到我。我俩回家下雨了,一个下坡,你非得背着我,怕我摔了。结果你摔个腚瓜子。妈,我对我很重要。
触电似的,我怎能像一只爬虫失去人格?
我试着精致地做饭,加细洗衣服,练习笑,热情待人。几天过后,我的精神面貌行为举止恢复正常。出乎意料,老公再次检查结果是,肌酐和血钾大幅度降低,药物控制好了也许几年不用透析。家人真是欢欣鼓舞。只是老公心疼花钱,一小瓶药七十多元,一天分两顿喝完。儿子默默一次买三瓶,这种药他负责买了。
大热的天,老公拉架黄瓜和豆角秧。他说收拾完了把白菜种上。他不用我帮忙。我隔着玻璃看着他耐心地把黄瓜和豆角摘下来,老的嫩的就地分开。我出屋把黄瓜豆角运到阴凉处。他拿剪枝剪子,把黄瓜和豆角秧从架柴上剪干净。他想把架柴打捆,问我那些旧绳子呢?我说,扔了,你用那些新塑料绳。他说,旧的扔了就用新的,不然还是用旧的。畦子整理出来,他脱掉长袖劳动服,光膀子开始刨坑。不一会儿,他上屋穿上半袖。我猜,他是怕大门口过路的人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胸部。
他用手扑拉土埋菜籽坑,以前我担心他扎着手,总是没好气地嚷他用小刮锄,他不肯,我俩就打嘴架。这次我没吱声。天黑前,我俩种完了白菜。我柔声问晚饭想吃啥,他说烙千层饼。烙好了,他说这回饼烙的又小又圆,好吃。他说带两张值班吃。我装塑料袋里三张饼,他看了说,装那个新式饭盒里。我自然照办。临走,他说把豆角用开水焯了晒干,冬天炖排骨。我说明天一早就焯就晒。
生活之水又流动起来。终于知道,当时坚持认为的,坚持做的,从后旁观,原是茫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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