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长发飘飘 100 散落天边的牛
一
起初在安徽凤阳小岗村实行的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1983年开始在我的家乡普及,那个时候,几家才有一头牛,种地得几家“插锯搭伙”,到了我女儿上高中的那一年,沼苏台河岸边的村庄,每家都拥有十几头二十几头牛了。
我的家乡昌图县,是全国有名的产粮大县,这里是黄金玉米带上,肥沃的招苏台河冲积平原上盛产黄金般苞米,同时也是产苞米秆子的大县,牛有充足的草料。我们过农村日子,多是家家种地养猪、养牛。我家养了十五头大母牛,一头大母牛大体上小亩地四亩苞米秆子就够用,指的是机器轧了喂牛,散扔苞米秆子不够,年顶年新的苞米秆子又接下来了。一马平川的辽北平原,大地上有两条河脉滋养着:“一条是浩浩荡荡的辽河水,另一条是它的支流招苏台河水。”其中招苏台河在我家屋后不远的地方悠长的流向原野深处。河流的两侧有低缓或高崖的河床,岸边遍布着稀疏矮小的柳树丛,野花野草点缀着河岸,在细细的河沙里顽强生长。我们的家园就分布在辽河与招苏台河交汇的冲积平原上,老辈子人留下话把儿:说,两河交汇的地方,必是圣土。这里地势平坦,土壤深厚,肥力较高,水利条件也好。每年到了夏天,一个又一个的大甩滩、河边就自由地生长着水稗草、野芦苇、三棱草、水葱子、节骨草、野蒿,喂肥了牛羊。
这是一块让人可以傻呼呼、慢悠悠、自给自足生活下去的土地。招苏台河一带的土壤多为黑土,几乎不必用心饲弄,苞米小亩亩产上吨;河头的黄白沙土地,种麦子也都亩产千斤,下茬还能种荞麦;就是林带边、沟旁也都能得粮食。因为地肥水足,这里的人们守着土地,养着猪、牛、羊,就可以四平八稳、从从容容地把生活过下去,多少年了,这里的人们很少背景离乡去外出挣命。
改革开放后,为了保护环境,河滩涂上不让放牛了。从春到秋三个季节牛是拴着喂养。
只有 入冬了,牛也到了好时候,我们养牛多的人家就开始放牛。
二
太阳光芒四射的时候,我赶着牛,冲上房东边的堤坝,然后牛就健步冲入大地。我们多是把牛撵到大河滩底下,然后我们掉头回走,边走边回头时不时望望牛。牛在河滩底下四散开,慢慢地往上吃,我们站在高高的堤坝上眺望着。
有时候,清早天空中有淡淡的雾霾笼罩着,我们把牛送到大河滩涂里,等回来踏上大堤坝举目眺望,牛就像在天边一样。
堤坝像个大笸箩,河在中间绕过来,绕过去,两边大地都是散着的牛。有时它们会隔岸互相望着,叫着,有时站着不动对视着。有时那边的牛喝水,这边的也来了,人们在河边打成长长槽子形的冰窟窿,每天打一遍。
养牛最多的是姜老二,连大带小二十八头,家里还育肥十八头。他说他得准备一百万,给他儿子买车,娶媳妇,买楼,然后还得管他儿子的孩子,这钱差多了。天天拿个大棒子把牛赶到河滩涂里头,回家。再开电三轮车来,带着耙子,镰刀,绳子,回来一趟往家拉一车乱苞米秆和叶子,垛上,留着大雪天喂牛,另外家里还有几个新断奶的小牤子,散在栏子里,要扔些乱苞米叶吃。
三成子七十岁了,和我们一起放牛。他家十六头大母牛。他说,天天在家里闹心,这赶着牛上大地心里敞亮。他说牛都是他儿子的,他一天就这点事,回家就吃饭,牛犊子卖了钱就给儿媳妇。
三成子干巴瘦,走路像小跑,嗖嗖的像带风,撵牛时还能健步如飞,真让人羡慕这好体格。老杨头就不行,还比三成子小一岁,走路趿趿的抬不起来脚,两条腿像不打弯,直直的。牛一有点拆帮,有个风吹草动的苗头他就奔过去,他说远了就不赶趟。
三成子放牛来回不空手。刚开始,天天右手拎着镰刀,左手拎个小袋,到处捡苞米。后来天天割捆河滩涂上的金黄的芦苇或者小柳树毛子背回家。
三成子说儿子挣钱准备将来给他儿子娶媳妇买楼呢,他养牛挣钱供孙子念书,这时候念书得大钱供了,得三个牛犊钱。再说,这才初三,还有高中三年,大学三四年,得钱了。
老杨头也赶八头大牛,他说这牛都是他的,下了牛犊卖钱给老伴看病。我们住前后院,他儿子打工,我们都叫他小名铁子,老杨头老伴脑血栓加糖尿病多年,啥活也干不了不说,还得一个人管他,药费一年就不少,铁子和媳妇就到处带着给看病,铁子说一定让他妈能跑,可病嘛,没办法。屯里人都知道,如果不这样及时治,早那边去了,不死也瘫床上了。
三成子和老杨头冻的老淌鼻涕,三成子说,老了,不禁冻了。这时候的日子多好过呀!那像咱们那时候,干啥都干不成。现在愿意养多少就让养多少,养多了国家还给补贴。现在这农民活的都跟神仙似的。老杨头说:“那可不,要啥有啥,只要你肯干。”
三
铁子做瓦匠活儿,冬天就猫冬。他负责天天接近十点钟去把冰槽子打开,大伙儿就把牛圈到那饮水。铁子没事儿天天玩直播,天天让我帮他录视频。
铁子和我一起赶牛喝水。大地上到处是横七八糟的大裂口子。我在前面牛的旁边指挥牛,让牛顺着河边排成队走。多数牛都乖乖的,偶尔有几个败道的,我就用长长的整根苞米秆子指挥,再不听,我就跑去撵过来。牛妈妈们边走边不忘了回头哞、哞叫几声,或者停下脚步等它们的孩子。我在前,铁子断后。河面上铺了层白白的雪,大地上的雪风吹日晒的都没有了。站在河冰上,时不时会听到冰河炸裂的咔咔咔声响,吓得我心惊肉跳。有几个人在远处河滩的野芦苇荡深处找寻野鸡。辽阔的天空上,有厚厚的鸟羽覆盖着。天空下是大自然亘古绵延,安详而又雄阔的大地和大地上数不清的生灵,它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有时候为了录视频,铁子用来直播,就忽悠我把牛往河滩涂的芦苇里赶。这些《诗经》里的芦苇,诗人的蒹葭,它们或颔首默默,风来点头,似乎在说你好你好,又仿佛谢幕时的频频致意。有时牛也会朝它们走来,直奔王冠,然后用宽大的厚嘴唇去吻那芦花。芦花躲闪着,仿佛羞羞的。牛就在里面穿行,牛一低头一抬头的,有时芦花就不偏不斜正好卡到牛耳朵上了,仿佛牛的鬓角别了朵花。有的牛仰脸去舔那芦花。铁子本来就是个小白脸,为了抵抗天冷,喝了点儿关东玉液琼浆小烧锅酒,脸就和猴腚好有一比。铁子会唱,“爱悠悠,恨悠悠……小酒一喝晃悠悠。”我们在芦苇荡里和牛穿行着,芦花时不时也别到我的围巾上。铁子也会特意撅下一把芦花插在他的绒线帽子上,来来回回地晃脑袋,让我录。
四
有时天气好得如小阳春,无风无浪的,尤其一过晌,人吃饱饭懒洋洋地走着,牛在河滩边上的地里,有吃的,有的小牛犊歪着头已经睡着了,有时离挺老远看到会吓出一身冷汗,以为死了、病了,走到跟前一细看,时时津下鼻子,自己偷偷就笑了,虚惊一场。大牛也趴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磕睡着。铁子就弄些苞米秆叶子栽歪到上面,微醺微醉、似睡非睡地打着马虎眼。我则喜欢掐着腰站着,眺望大漫地。我的家乡,平原是多么美好啊,它有坦荡平整的地老天荒般阡陌纵横的原野,有舒展绵长的河脉,有年复一年生长着的五谷,更有着胸襟开阔、心地无私的无数的父亲母亲,守望着这一方水土。这片地方放牛的就我们几家,冬日暖阳下的乡村,有一种富足的慵懒,也有一种慵懒的富贵。
最讨厌大风天,那真是“北风卷地百草折”,大漫地里无拘无束的风真的让人无地自容。连牛也不爱在地里呆着,老是走,人也得跟着转。牛也不容易,冻得淌眼泪,眼泪拌着土沫儿冻成一团,挂在眼角。人也冻得淌鼻涕流眼泪的。我们有时就跳到地头的大树坑里眯缝,或者迎着阳光靠在大树上。牛也聪明,到大树上蹭痒痒,然后就趴在那儿晒阳光。一头牛在这儿晒,别的牛也就陆陆续续跟过来了。牛很团结,在家一个槽子拴的,到大漫地也不拆帮,时刻不离左右。
到了傍晚,当我们跚跶跚跶、横垄八地地赶着牛回家来时,天多已无风,夕阳慈悲地泼洒下来,大地涂金,远远近近,浮起一片薄薄的暮霭。北方的冬天多是小北风。老话儿说的好:南风怕鸡叫,北风怕日落。这是千百年的经验。一群远飞的鸽子也飞回来了,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白色的羽毛煞是可爱。袅袅炊烟也升起来了,村庄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这时候,年轻的我们,手里拿着苞米秆子对牛舞动着,边走边哼唱着:“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走罢艰险又出发……”
踏上堤坝回望,招苏台河在大地中间蜿蜒酣睡着,睡姿是那样的优美,如江山起起伏伏的波浪线。季节正在轮回的路上,关东大平原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