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69 安子 偏僻的夜市
偏僻的夜市
傍晚五六点钟,太阳刚下半山,我到郊外坡顶的阴凉地遛。
远远的,看到一辆辆电三轮,从附近村庄的边角冒出,土拨鼠似的往这边赶。它们无声息地集结,一个紧挨一个,沿道路的一侧有序停靠。
车上的人下来,顾不得歇脚喘息,撑开摊子就忙,炸串、铁板烧、卤煮菜、小笼包、猪头肉,以自己的方式加工,在不同的器皿里搅拌调和,制造出风味独特的口感。一个古董似的黑瓦罐,油光锃亮蹲卧泥炉,像只好脾气的猫,慢条斯理地炖煮,“咕嘟咕嘟”冒出肉香。
可是,我对吃没啥讲究,只对逛衣服乐此不疲,即使最简陋的地摊儿。架子上的衣服,我挨个捋过去,大都男人的背心体恤大裤衩,便宜,拎几件换洗也不心疼。女人孩子的衣服也有,极少,蛰伏着,似乎等待时机伺机出售。还有鲜奶饮料,驴肉火烧,锅盔夹肉,炒面拉面饸饹面,扎啤烤馍羊肉串,免费卡拉OK……
新修的路,还没有通车,径可以专心行走。差不多每晚,我都绕来这里锻炼。这片夜市白天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个夜行人陡然现身,透露出不合时宜的违和感。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一辆城管车的突现,像一粒石子惊飞了雀群,他们慌张推车逃离的背影,让本来喧嚣丰满的夏,倏地沉寂消瘦许多。
天色渐暗。高高围挡内,人欢马叫、机车轰鸣。吊车伸着长长的臂,头顶耀眼的灯,不知疲倦地嗡嗡不停。那些灯,给这一隅偏僻带来了光明,也吸引了不少如我这样的锻炼人。我开始安心走路,摊主们从不向我兜售吆喝。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买家。
围挡中间的铁门,终于打开。
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抻着脖子微耸着肩,从二三十层高的毛楼底部窸窣走出。一时间,仿佛蚁洞的打开,更多的男人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他们趿拉着拖鞋,衣服晃在肩上,或者干脆光着背,散发浓浓的汗味。我疾步行走,想保持既定的时速。偶尔的,与一双眼睛对视,迷茫着,竟孩子似的闪躲。
这里原是一片荒地,后来开发为炙手可热的楼盘,价格也发高烧样直线飙升。开始,是一个工地,一伙人,几辆心眼活泛的三轮车;接着是一片工地,一群人,招来成群接队的三轮车。
摊主大都周边的村民,白天种地,晚上抽空做点小生意。从太阳偏西忙到现在,足足五六个时辰。锅碗瓢盆,蒸煮煎炸,他们满头大汗,使出看家的本领,烹制诱人的美食。
孩子老婆一大家,舍家撇业的说出来就出来,除了干活挣钱养家,美食的慰寄也不容小觑。随三两知己,一通胡吃海喝神侃,即便生活再苦再累,也被缭绕烟火短暂消融。
他们举着手机付款,扯着大嗓说笑,听懂听不懂的南腔北调,与本地的方言声气相投,盘桓上空。买卖双方,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亲亲的土地让他们一见如故,该收麦了,该种谷了,该耕田了,该浇地了,该打药了,该除草了,聊着聊着不分了彼此。
称好的小菜里再添一夹,拎起的炸串兜多塞两串,你敬我让,喧嚷热闹,真情实意在夜里疯长。要不是口音差异,真能把他们当成认识半辈子的熟人。挣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又不是仅为挣钱。这是一种生活态度,他们的内心是有感恩和成全的。
一排馒头,一瓶白酒,几样小菜,这顿相对丰盛的晚餐,属于两个安静的男人。高挽着裤管,对坐两棵树中间,他俩默默地吃菜喝酒,无视周遭人来人往,似乎沾染了树的秉性。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嗓音低沉,语速绵密,似小河潺潺流淌。
走近些,再走近些,我真是个蹩脚的偷听者,伺机捕捉的碎语闲谈,被缕缕夜风捉弄样吹散。后来,俩人索性躺下,头枕胳膊,席地幕天,松弛的体态尽现朦胧醉意。
他们是同乡吧,亦或是一个门上长大的发小?如果是,那麦收的打算、爹娘的病体、孩子的学费、妻子的辛劳,琐碎家事几天几夜也聊不完。院子里,那神采各异的香椿树、山楂树、柿子树,出门时光秃秃的枝条,如今肯定蓬勃茂盛,叶子变得油亮、翠绿,每一阵风刮过,都发出很大的声响,朝着天空劲力生长。
他们相谈甚欢,脑袋扭向同一个方向。我固执地认为,那是他们家的方向,两方笼在阴影里的脸,定然浮着淡淡的忧伤。
“妮儿,在弄啥?”
“在吃饭”
“你娘呢?”
“俺娘在炒大米,”
“让俺瞧瞧……”
马路牙子上,一个男人捧着手机视频聊天,声音大过了喇叭。他眉眼舒展,双肘搁放膝盖上,上身一前一后地晃,把快乐简单成一个重复的姿势。男人兀自讲得热闹,侉侉的口音,像记忆里唱戏的外地人,再使劲想就回到了儿时的村庄。这次我不再犹豫,踯躅到男人的身后,手机屏里,孩子的头摁在碗边的本子上。觉察到我这个旁观者,男人挺挺胸脯,抬高了声调,“看俺这兔崽子,奖状都贴满墙了,就知道学习,不发红包还不理他这个爹类!”
孩子抬头瞥了一眼,不好意思地扭头喊妈。女主人始终没有出来。男人的语气渐渐干瘪,像太阳下卷曲的叶子。他喃喃自语,“她一个人在家,忙了孩子忙老人,忙了家里忙地里,累巴巴一天,才没功夫跟俺闲扯类。”
一只狗挤到孩子身边,朝着视频“汪汪”叫喊。男人巴巴的眼神,积聚太多的思念,他双手捧着手机,表情异常得郑重。冰天雪地,过完年就出来了,转眼到了麦收的季节。最近梦里,老有风吹麦浪的嘹远,一块连着一块,饱满金黄的麦穗,随满地的热风呼啦啦奔跑。它们倔强而律动,一浪高过一浪,把所有的孤苦疲惫吹上了天。
望望不远处的工地,他眉头紧蹙,盘算思忖,明天得招呼伙计们加把劲了,“麦黄不收,有粮也丢”,工期要赶,回家收麦更是耽搁不得。
每辆三轮车,都不缺自己的顾客。一方方被酒精浸渍的脸,黝黑发亮,眼睛里有光。一切似乎涂抹了油画的质感,明暗交错,色调饱满,散发体力劳动后休憩的酣畅。
他们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一群远离家乡的人,没有既定的路线,固守留鸟的本性,候鸟样南北迁徙。搭板房,睡地铺,餐风露宿,与荒凉孤寂为伍。砌块、钢筋、水泥、混凝土,坚硬冰冷的建材,垒筑涂抹刮腻,工序繁多,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一套套两居、三居室在他们的手下相继成型,温暖而明亮,那是承载生命的依托,是很多人倾其一生的梦。他们就像筑梦人,万丈高楼平地起时,收拾行囊悄然离去。
走过的城镇,只是地名不同,反正到哪里也是干活吃饭睡觉。脚下的酒瓶,就是现实版的自己,每日累得七倒八歪。有时候,想要犒劳下自己,一爿夜市的存在,就显得尤为重要起来。
前些年,小城商品楼开发刚刚兴起。一个工地几家小队承包,人员杂,工具原材料多。花甲之年的姥爷,托人找了个看守工地的活。一个明晃晃的强光手电筒,一件绿色军大衣,一根结实的木棒,贴身陪伴了姥爷的好几年。工地的位置照旧偏远,要出城几里才到,附近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姥爷实在闷得慌,就把家里那台14寸黑白电视搬来。每晚下工,一群衣服头发沾满泥灰的工人,早早挤在电视机前,捧着绿色的大搪瓷饭盆吃饭聊天,久久不肯离去。我去了,常常没个下脚的地儿。现在想,姥爷的那间斗室,也是充当了夜市的功能。
听人说,这些楼盘即将交付,新路也要通车,到时候,盖房子的人一走,这片夜市就会自然消弭。可能每日习惯了它的喧嚣,心里竟有点不舍。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在一起度过,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没记过他们的模样,也没买过他们的东西。
但是,我给他们通风报信过——那次,看到一辆城管车,感觉要朝这个方向开来,不知为何脚步加快,抢先告诉一个路边卖花人。那人满脸感激,骑着电三轮迅速离去。我转念又想,老天,这消息不会有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