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尘土一样悬浮
2021-12-23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不要以为荒芜能遮没路途，不要以为时间干涸灵性就会消亡。谋食的地方搬迁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出小区右拐，擦着一段公园的侧影，穿过一个杂乱的城中村，沿着锃亮的柏油路往西走，通往繁华的中心。我一个人。我和某一个不认识的同路人。表情阴郁……
剑鸿 不要以为荒芜能遮没路途，不要以为时间干涸灵性就会消亡。谋食的地方搬迁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出小区右拐，擦着一段公园的侧影，穿过一个杂乱的城中村，沿着锃亮的柏油路往西走，通往繁华的中心。我一个人。我和某一个不认识的同路人。表情阴郁而呆板，匆匆而过。路上满是嘈杂繁复的景象：低矮的民房，散乱堆积的垃圾和破烂，冒着臭气的水沟，叼着烟嘴忙碌的建筑工人，手里捏着馒头一边啃一边走路的行人，疯狂的车流，乱闯红绿灯的摩托车，叮叮当当建设中的大楼遮住了天空和山影。我看不见这些。它们在我的视野里暂时隐藏起来。灰茫茫的街道，匆匆走过的脚踏起尘土，很快平复了。 尘土是城市成长的象征，是土地破碎后的呼吸，和喧嚣、吵嚷、混乱、荒芜、迷离紧密相关。在我的眼里，灰雾一样悬浮的尘土，又是时间的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是混沌的，模糊的，与心灵隔膜的。清晨，喷着水线的洒水车蹒跚着走过，从我的脚下掀开一条明亮的街道，如同掀开旧物上经年的蒙尘，时间在那里折射着古老的光辉，尘土臣服于地，等待着飞升的机会。上午和下午，人车喧嚣，尘土辉煌，混淆了远方和天空的界限。夜晚来临的时候，暮色掩盖了尘土的行藏，收尽了城市中的一切声响和呼吸，露水的镇压没有威力。尘土是否也有自己的梦想，梦想飞黄腾达，像云一样飞翔？这个秋天少雨，尘土生逢其时。 我并不知道我走过的城中村叫什么名字，虽然它和我相隔不远、却毫无联系。走出童年的村子之后，我几乎没记住一个村子的名字。村子，似乎只适合与它有着联系的人来命名，来记忆。其实，我完全可以出小区往左拐，擦过公园另一段侧影，走向复兴路，然后通往那个繁华的中心，路程也相当。但我喜欢村子里安静的、流动的，庞杂的世俗味。这是生活分泌出来的体味。生活像一具奔跑后极度疲倦的身体，蜷伏着，浑身汗液，满脸尘垢，毛孔张大。那些垃圾和土路，是汗液分泌、毛孔长大的部位，有气味，没有灰尘。宽阔的泊油路，是淤阻的血管，只有流动的尘土，没有味道。我知道，在不远的某一天，这些尘土也许会消沉，因为周边的大楼盖之后。人们会设法将这里改造得一尘不染。但更远的远处，这里会成为城中村一样的遗迹。我每天奔忙在注定会成为遗迹的道路上，进行着一种叫工作或者叫生活的事务。 生活像极了一条河，一条无声无息奔涌的暗河，席卷一切，冲刷一切，我们愿意不愿意的，喜欢不喜欢的，接受不接受的。走进生活，就一个猛子扎入了水底，那里逼仄、幽暗、有些郁闷，你要憋足一口气，才能游得更远。身在河流中，我不能确切地诠释内心的感觉，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只适合沉迷，沉迷在无休无止的忙碌里，沉迷在陀螺般的旋转里，上班、下班、电话、人来人往、木偶一般地来来去去，晨昏划过身体，像冰冷的切割机，切碎时间和遐想，完美的沉思瓷片一样破碎，尘土一样悬浮在身体里。你很想浮出生活的水面，可这需要超越的勇气。水面的世界秋光灿烂，落叶缤纷，满天繁星。我经常想，我是否可以放弃生活，追随一条河流，在昼与夜的川流不息中，漂泊四方？我想做一个简单的人，纯粹美好。在青翠流淌的草地上看书，枕着祖辈的坟尾仰望深渊样的天空，嘴里叼着草根吮吸生命的汁液，天黑前把小牛牵往雾霭中的牛栏。 许多个白天和夜晚，我反复梦见这样一条河流。它像弦月一样晶莹明亮，碧绿的水面有微风吹过的残痕，云丝缓缓游弋，柳树低垂，倾慕着晃动的倒影。岸上连片的油菜花，在风中翔舞，灿烂旖旎，有着青春少女特有的气质：头戴花冠，腰枝纤细，袭一件镶边翠绿的长裙，在人群中孤独，在月下暗伤。那是我渴望的河流，在眼波中荡漾，星光与鸟鸣在内心汹涌。我梦见的河流，被高楼和尘土掩映，远去的背影像一叶悬帆。我的一生若有所曲折，有所怨悔，我想，那是因为我离开了宁静的村庄，和大多数同龄人如解散的泥土，像尘土一样悬浮在世界里，偶尔落在陌生的土壤里，飞扬只是身不由己。而流浪到我们村庄的人，是有福的，必将获得尘世的完满。比如坐在村口拉着二胡说唱“瞎子戏”的老人，穿一件旧棉袄，胡子有玉米须那么长，琴箱像他的脸，拙扑，古旧，沧桑。他的手指弯曲笨拙，却灵活细长。他说唱的是一些古老的故事，简单，往复，老人却沉醉其中。我相信，他的生命返回了初衷，因为热爱才执着。故事不是说唱所能完成的，它必须带着温度在一个人的胸腔环绕，然后向大地弥散。 这样温暖的际遇将降临在我身上，那时，灵性会在我身上恢复，生活不再荒芜。相似的河流、相似的村庄在某一个地方等待我，春天里，河流被油菜花染得金黄，远处山峦连绵，云幔渐渐蜕变成稀薄的面纱。村庄依旧寂寞着，送走一茬茬的人，然后又像迎接我出生时一样迎接我，花开花落，飘荡千年的炊烟缭绕在左右。我隆重地结束尘土悬浮的形式，一遍遍回顾沿途的风景，河流、村庄、城市，带着内心的依恋与不舍，静静地沉淀在大地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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