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锁

　　　长命锁
　　要想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忍着饥饿，而不去吃自己认为能吃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在妈和奶奶无数次叙述我有一个干爹，还带过长命锁的时候，我总用当时的心情去衡量那种感觉，却永远也不复再有。
　　一
　　那个秋天，雨缠绵了好长时间，麦子和豆子一直在打碾之中。
　　夏收之后的打碾，是一件十分轰轰烈烈的事情。太阳刚刚出来，人们就把麦子或是豆子，铺在场皮上。到了八、九点钟，太阳无比灼热的烤着场皮。散开的麦子们，被晒得乍乍作响，饱满的麦壳，张开嘴，大口喘气，有一些麦粒乘机逃窜。麦杆上，水份很快消失。女人们，拿着叉，均匀地将麦子翻了一遍又一遍。过个把小时，男人们套着又骡又马又驴又牛的打碾队伍，浩浩荡荡碾过。咕噜噜、咕噜噜，石磙边走边唱。
　　若是豆子，几圈过后，豆杆下面，就撒了一层乌流流的豆籽儿了。用手轻轻揭起，随便就可以抓上一大把。丢几颗在嘴里，轻轻地一咬，散发着一种新豆面的香味。三岁的我，实在是太小了，每看到那轰轰烈烈的骡马队伍走过来，心就吓得嘣嘣直跳。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它们走过去，再看豆杆下面藏着的豆子。那些豆子，是生产队里的，自己是随便不能拿的。
　　妈正认真的翻场，她把被石滚子碾散的豆秧，一次次的归回去。那些豆秧，被石滚子碾得欢快地歌唱着。我瞪圆了眼睛，也不见有一粒豆子滚到我的脚底下。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妈，但妈还是很认真地归拢豆子。她似乎忘了她的女儿了，我伤心地背着身去不去看她。
　　太阳很热，离下工还有几个小时。我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很想哭，但又不敢。很害怕在我哭泣的时候，那些豆子会长了脚，自个儿飞走。
　　场的一角，有一棵小小的杨树。树下，有一小块阴凉。我走过去，在哪里蹲下来。阴影里，有一丛马莲，马莲丛中，开着几朵淡蓝色的花。一只白色的蝴蝶，远远的从苜蓿地里飞过来，落在了这朵花上。
　　我伸手去抓它，它飞走了。我轻轻地摘下了那朵花，掰开了它的花瓣，用自己细细的手指，揪下了花瓣里面一根白色的花茎，然后把它塞进了嘴里。花茎有点麻，还有一丝丝涩，我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它就滑进了我的嘴里。
　　我的肚子还是很饿。
　　就在此时，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湿湿的水印。水印里，有几颗被泡得又大又软的豆籽儿。
　　这个发现，令我十分开兴。三、二步跑过去，用手轻易地抠出了那几粒豆籽。来不及细看，就将它们丢进了嘴里。但不知怎么回事，一颗豆子，却丢进了我的鼻孔。
　　我吓得哇哇大叫，急忙用手指去捣，但那颗豆子，像要通过我的鼻孔进入嘴里一样，越抠，它却越往里进了。
　　妈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扔了木叉跑了过来，一抱住又哭又跳的我。
　　干活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跑了过来，看着又哭又跳的我，什么法子也没有。
　　赶紧送卫生所吧，不知谁在提议。妈吓得大哭起来，抱着我，飞快地向大队部的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的大夫姓申，是父亲的小学同学。那时的大夫叫赤脚医生，忙时干农活，闲了就给人们看病。
　　妈从地里找到了申大夫。我的小脸，已经憋得青紫。申大夫一看，也吓了一大跳。在他行医的历程中，还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病例。
　　这时，我的鼻子，已肿成了一个大蒜头，面部扭曲变形。另一侧的鼻孔，也马上要被堵死了。妈吓得跪了下来，她几乎要给大夫磕头了。
　　大夫用镊子，又用钳子，忙乱了一阵子，也没有法子把那颗巨大的豆子从我狭小的鼻孔里抠出来。头上的汗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妈大声嚎叫，奶奶也闻讯跑了过来。
　　申大夫急得直搓手，眼看着，我就要被窒息而死了。他忙乱地翻着自己的保健箱，忽然，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拔去了瓶口的红绸小塞子，将那个瓶口对着我一侧的鼻孔。
　　一股辛辣的味道，从鼻孔冲入。鼻子一阵发痒，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那个足有小拇指头大的豆子，猛的一下喷了出来。我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来，才知道，那个小瓶子里装得是鼻烟。
　　妈又哭又笑，无数次的给申大夫致谢，道好。申大夫也不客气，摸了一下我的头，淡淡地说了一句：给丫头找个干爹吧。
　　我们那个地方，若家有小孩子身体状况不佳，常生病，或是常发生一些小灾难，就要请人禳解。禳解方法之一，就是寻干爹。寻干爹的人选颇多讲究，首先是已婚，并有儿女，还要父母双全，并和孩子的父母年岁相当。在此基础上，还要此人的属相和孩子的属相相合。如果具备以上种种条件，孩子的父母就要请人去拜访，请他们作自己孩子的干爹和干妈。当然，被选中干爹的人，自然也感觉到某一种荣耀。
　　这次意外事件的发生，把奶奶和妈吓了个半死，她们执意要爹请人去给申大夫说，请他作我的干爹。当然，事先，奶奶和妈早已打听到了，申大夫各方面的条件，都极符合作我干爹。
　　拜干爹的仪式很复杂。我们那里叫“戴锁”，这锁就叫长命锁。
　　到了戴锁那一天，干爹和干妈会另请二个人（自然是当地有头面的人），或是干爹另请三个人，双数“四”（喻四季平安）一同前去。锁为特制的“长命锁”，一般用银子或是铜片打制，上面饰着花纹及龙凤图案（男为龙锁，女为凤锁），与核桃、铜钱，及见面礼金一并以红线拴系，在进行仪式的时候，戴在孩子的脖子上。还要为孩子备齐“身皿”（即衣裤鞋袜），给孩子从头到脚的穿在身上，另外备有供品祭奠祖先。
　　我依稀还记得那个场景。申大夫叫了村子上的另外三个人，他们将我抱到一个倒扣着的斗上，把一个木头升子装了一些麦子，放在我的头顶上。其中一个人，大声说：“头顶升子，屁股坐斗，孩子能活九十九”。我一丁点小女孩，被他们围在一起折腾，吓得大哭。申大夫又拿出了点心、花糖，红头绳，塞在我的怀里，我才止住了哭声。申大夫在我的头上化了裱纸，念念有词。我嘴巴里塞满了点心和花糖，耳边一阵轻风掠过，他大声说：“狼来封口，贼来迷路，大吉大利……”，爹把我的头按在地上，给申大夫磕头，大声喊三声：申家干爹！申家干爹！申家干爹！干爹响亮地回答：唉！唉！唉！不一会儿，我穿着那身花衣服，脖子里挂着两个大铜钱，下面坠着一对大核桃，骄傲地跳出了院门。
　　二
　　有了干爹之后，过得很平安。爹、妈和奶奶非常高兴。逢年过节，就要带着我去拜亲戚。
　　正月初二一大早，奶奶在一个塑料面的蓝色大提包里，装上十个暄暄的大白馒头。我呢，头上戴着干爹给我买来的桃梢帽。帽子两边，是二根长长的带子，妈给我紧紧地挽在脖子上。身上，穿着干妈给我做的花布大襟衣服，大襟前面，缝着一个很大的口袋。口袋里装着花糖、花生和核桃。最骄傲的是脚上的那一双鞋，是爹从凉州城里的百货大楼里买来的红条绒，妈新学了一种新样子做的。还在鞋面上钉了二个汽眼，又用红头绳搓了根鞋带，穿在上面。
　　年三十的晚上，我双眼一眨也不眨，看着妈上完了鞋底的最后一针，顾不得夹脚，就穿在脚上，和着鞋睡在热炕上。初一日早上，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雪。我掀开门帘看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脚上的鞋，舍不得走出去。爹和弟弟们，正吆喝着，要把牛和羊赶到外面的地上“出新”。我一跳一跳的跟在后面，到了村子外面的地上，村里的人已经围了一大圈了。我故意把脚抬得高高的，想让玲儿、水存、芳芳她们看到脚上的红条绒鞋。但不一会作儿，我就发现，她们的脚上，都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鞋子。但她们谁也没有桃梢帽，因为她们谁也没有干爹。
　　装好了馍馍，爹从屋子里推出了自行车，把我抱到前面的横杆上。我和爹就在呼呼的寒风中，去给申家干爹拜年了。
　　申家干爹离我们大约一公里多一点。约十分钟后，我和爹就出现在他们家的大门口。
　　大门上，贴着干爷爷写得对联。干爷爷是我们那一带出了名的老夫子，是读过私塾的。古文、算术都很好，最好的就是他的大字。春节前，方圆几里的人家，都以能求得他老人家写的对联而为荣。
　　爹支好了自行车，站在大门口读那副对联。上联“耕读传家躬行久“、下联“诗书继世雅韵长”。我半懂不懂，仰头傻看。想问爹，还没来得及，就看到，裹着一双小脚的干奶奶，正从院子里一摇一摇的走了出来。
　　我害羞地藏到了爹的背后，但还是被随后跑出来的芸姐姐一把拖了出来。她一边拖着我的胳膊，一边大声向院子里喊：妈，雪妹妹来了。于是，我那善良而憨厚的干妈，就忙不迭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一把拉将我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还用手托着我红红的脸蛋，细细地端详之后说：丫头，又长大了。
　　干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他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握着爹的手，说一声，亲家来了吗，过年好着撒。然后，接过爹手里的蓝色大提包，把我们让进暖烘烘的屋子里。
　　进屋后，干妈赶紧把我抱到炕上。顺手要脱下我脚上的棉鞋。我死活肯，因为我的脚上没有穿袜子。但芸姐姐还是抢着把鞋脱了。我赶快把脚藏在被窝里。不一会儿，云姐姐就把一双漂亮的红尼纶袜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干爹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大我们好多。他在城里的中学里读高中。洒脱的少年，见我们，问一声好，就悄悄地出去了。二儿子宁宁，比我稍大一些。我们是小学里的同班同学。看见我来了，就悄悄地藏起来。后来，他又拿来了他的小画书，放在炕头上，让我看。那时候，每天中午放学，他就远远地跟在我后面，要去我们家吃杏子。十一、二岁，朦胧又好奇。同学们都取笑我，说我是他的小媳妇。我骂不过同学，就把气撒到他头上。每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从来都不跟他说话。
　　干姐姐昭芸，漂亮的就跟画里人似的。跟着干奶奶学得一手好茶饭和好针线。但她不爱念书，四年级上了半学期，就回家了。在学校里，一看到我，就拉我过去坐在树下，给我梳小辫子。于是，我每天顶着她的佳作回家，但少不了挨奶奶的一顿骂。奶奶说，头发一天梳一次就够了，梳多了，会掉头发的。至今不明白，这话有没有道理。
　　干妈用一个白瓷盘子，拾来一盘大白馒头。馒头上，还点着红胭脂的点点。又在火炉上，熬了老茯茶，还调上了蜂蜜。爹少不了要夸干妈，馒头蒸得好。干妈抿着嘴，出去了。
　　爹和干爹，也是早年的同学。一个人学了大夫，一个人学了兽医。都是村子里的头面人，逢年过节，总是要聚在一起喝酒的。
　　“哥俩好呀！”、“五魁手呀！”“六六的呀！”、“十满堂呀！”……
　　不一会儿，爹的脸红了起来，干爹脸却越喝越白。
　　干奶奶和干妈，在厨房里忙乎。芸姐姐不停的往我们的茶杯里添水。过会儿，端上了几个菜。一个是豆芽炒粉条，一个是红烧洋芋，还有沙米凉粉。我肚皮早就吃鼓鼓的了，但干妈还是不停地给我夹菜。爹已经喝醉了，倒在干爹家热乎乎的炕上睡着了。
　　爹醒过来，到院子外面去找和芸姐姐踢沙包的我。我早就和几个丫头混熟了。多都是一个小学里的同学，在这里见了面，格外亲热。
　　爹说要去了。干爹、干妈，还有干爷爷和干奶奶，都极力挽留，他们很希望我们留一宿。芸姐姐说要教我做荷包。爹执意要走。干妈拿出了一双绣花鞋垫，塞到我怀里。干爹把那个蓝色的大提包拿出来，里面又装着二个大白馒头，叫“回礼”。
　　太阳斜到了山那边，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我双腿掉在爹自行车的后座上，穿着红条绒棉鞋的脚，一翘一翘，就像一对蝴蝶，在爹的后面飞舞。
　　三
　　我干爹那家人，在村子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家了。干爷爷读过私墅，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每一次去干爹家，都看到宁宁趴在一个桌子上，用一支细小的毛笔，在本子上写字，心里羡慕的不得了。
　　回到家里，也拿出纸，用砚磨了墨，展开本子，横、竖、撇、捺，写上一气，只写得手腕子发酸，却也写不出宁宁那样的好字。
　　到了学校，就刻意巴结讨好他，拿了他的小楷本子，照着写，但还是写不像。同学们见我们关系如此近，就取笑我们是小俩口，吓得我再也不敢向他借本子了。只是在写大楷字的时候，远远地模仿他的样子，希望能有一天，写出他那样的一笔好字来。
　　若干年后，我和宁宁在不同的地方都做了教师。他那一笔漂亮毛笔字，给他带来了许多的荣誉。据说，他现在已是市里知名的书法家了。而我，不要说毛笔字，就是曾经引以为傲的一笔漂亮的钢笔字，也被常年用电脑打字的手，写得越来越不像话了。爹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拿过我写的一篇文字，看了许久，说了一句，字怎么写得越来越难看了。我一时羞愧难当。
　　我的那个貌若天仙的芸姐姐，在八十年代中期，嫁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这件事情，在我们那个地方轰动很大。据说，干爹和干妈死活都不同意，但芸姐姐还是死也要嫁。那个冬天，十八岁的芸姐姐，就跟着那个男人悄悄地走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各自奔波在生活的缝隙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干爹干妈了。
　　上次回家，正走在凉州城的街道上，忽然有人大声叫我。转过头去，一个穿着黑花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正使劲的向我招手。我细细一看，那个长着瓜子脸的女子，不是我的芸姐姐，又是谁呢。急忙跑过去。芸姐姐像小时候一样的抱住了我。我也紧紧地拥住了她。低头下去，看到芸姐姐一双露在鹿皮凉鞋外的脚指上，涂满了猩红的指甲油，烫着大波浪的卷发，被她染成了金红色。略一想，芸姐姐也是小五十的人。但她还是那么的妩媚动人。
　　站在阳光灿烂的凉州城里，又想起了小时候，她天天站在校门口等我下课，然后，拉着我的手就往她家里跑。我又羞又愧，即想去，又害怕同学们说我和宁宁是小俩口，于是，磨蹭到同学们都走了，才随着芸姐姐去他们家。
　　有一年的冬天，天非常的冷。芸姐姐又拉着我，去他们家。一路上，北风呼呼地吹，刮的人脸上如同刀割一样。干妈一看到我，就急忙把我拉在怀里，捂了好长时间才放开。后来，她们娘俩翻箱捣柜，折腾了好长时间，翻出了一件绿底子上白花花的新棉衣，套在我的身上。我脸蛋绯红，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看到了在墙角写毛笔字的宁宁。
　　听芸芸姐说，干爹和干妈现在也搬到了城里。他们都是七十几岁的老了。干爹在城里开了几年诊所，因为各种原因就不开了，现在城区的一家药房里当坐诊大夫。有一年，我去看他，他精神矍铄地从那个药房里走出来，挥手叫了一辆小汽车。结果，过来了一辆绿色的，他摆了一下手，又让那车走了。我有点纳闷，他却又拦下另一辆红色的。我问为什么？他老人家说，乌龟才坐那绿色的王八车呢。我被他闹得又气又笑，但我看他那样开心，也不觉开心起来。结果，刚坐了五分钟就到家了。我又埋怨他说，不就几步路，我们走着不就过来了吗。干爹大声笑着说，干女儿来了，怎么也得请她坐一回小汽车么。
　　干妈的头发也全白了，看到我，她非常高兴，急忙的拉我到沙发上，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雪儿也快四十了。那一瞬间，我感觉，遥远的时光一时涌来，我似乎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子。
　　干奶奶九十五了。她眼睛看不见了，耳朵非常的灵便。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从床边摸索着爬过来，我急忙过去握住了那双又干又瘦的手。
　　夜里，大哥，芸姐姐和宁宁都过来了。干妈炸了一条十几斤的大鱼。我们围坐在那间有点昏暗的小屋里，边吃边聊。你一言，我一句，说起了许多小时候事情。那时，灯光忽明忽暗，宁宁一声不吭，只是从某一个侧面悄悄地望着我。
　　
　 [ 本帖最后由 文珺 于 2013-12-29 23: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