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 · 大雾 (吉汗)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
有时,人世间虚幻中遇见,往往从大雾弥漫间开始的。那天,他从一个村庄,骑着自行车辚辚骑向另外一个村庄。那些年,几乎他与都市无缘。一眼望去,田野还是田野,空旷还是空旷。在空旷田野之上,往来于各种形状村庄之间,交通工具就是一辆半新不旧自行车,人和车都渺小。雾蒙蒙,少年出门时,就发现窗外灰不拉几就不太晴朗。但是,他不能按老黄历有所禁忌,必须出行去跑亲戚。晋南话,走不叫走叫跑。
跑着跑着,那雾便越来越近越来越驾势。渐渐地,他被身体后面鬼鬼祟祟追来的大雾,不容分说地吞没。路边,两排缓缓朝后倒去的树木,不远处村庄山峦耕牛轮廓一瞬间模糊起来。一幅充满旧式诗意的北方风物,让他这个未曾经历过奇遇又刚学会骑自行车的男孩,一时不知所措。 一点点孤独,甚至一点点恐惧。从那天起,似乎少年路途上那大雾再没有彻底散去——没有结缘缘来缘去,没有跟风风生风灭,没有随水水流水逝。
一团团,暗藏无限玄机;一缕缕,涌动多少惆怅。白色的雾,在他眼前轻盈缭绕。如群魔狂舞,舞出千奇百怪的姿态, 无休止做法事。遇一场虚雾,好像就要做一辈子虚无缥缈的梦幻。
骑自行车的少年,那天莫名其妙闯进浓浓大雾。对不认识路踅摸着前行的他,确实面临一个不大不小挑战。雾和雾中来去无影的少女,让他的思绪荡漾于半空。一时难以勇敢地迫降,也无陆地可降。
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一种景色、两个行者、三秋相思。后来,少年还身陷过三次五次少见大雾。但是,唯有那天上午大雾,如刻在竹片上秦隶汉简,始终心灵深处飘浮。
2
一切都会翻篇,无论恩爱情仇还是陈年旧账。迈过知天命年那道坎儿,一个走过沟沟坎坎,感悟到生命才最最重要的男人,却不肯丢下那羽毛笔。意味着什么?或许便是这个男人真正发自内心喜爱所在。喜爱由百变汉语中词与词句与句段落与段落,这些音形意兼备的符号,组成虚幻世界。或者说,喜爱自己那形而上心理运形轨迹。并且,几次金盆洗手和当地文坛淡出许久后,又从一个密密丛林深处,斜刺里杀出。勒住一匹嘶叫腾蹄的马,寻找战机。意味着,羽毛笔就是表现他蓬勃生命的一个载体,通体熠熠生辉。
其实,他明白了。除了喜爱之外,还是一种难以躲避的宿命。前辈的接力棒, 经过一代人、两代人对于文学女神孜孜以求后,传到他的手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变幻莫测色彩虚拟世界,一定存在宇宙空间根本不存在的神魔。某天,法国小说家福楼拜一脸的悲哀。朋友问他怎么回事,他绝望地说,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杀了——
多么可爱的老头,做文和做人一样循轨蹈矩。对谁都热情洋溢用情至深,包括与书里人物相处,都无一丝一毫二心。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不违背内心的召唤,不让灵魂与肉体脱离,小说家不惜和包法利夫人同归于尽。恨不得,也找来一瓶砒霜毒药高举过头。而砒霜,和法国那些贵族妇人化装用的眼霜,只有一字之差;一个为了与现实决裂,一个为了和现实和解。在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包法利夫人还有一个名字叫爱玛,也喜欢穿黑色衣服。
可能,对于小说家的真情,连包法利夫人及她生活原型也都始料未及。
3
终于,他想起来了。中年的他,将记忆之箭射到多年以前。穿越时空中,那箭镞与空气摩擦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事实上,所射的是一把普通的树枝箭,就连箭弓都是柔韧无比柳树枝挝的,弓弦由一根细麻绳代替。乡下的男孩,都有这样一些行头:挎在肩上的铁环和弓箭,别在腰里的木枪和身后屁颠屁颠尾随的一条大黄狗。
一辆自行车,虽然只有两个轮子,驾驭它不比驾驭一匹野马轻松。先是在大梁下空里蹬半圈,车身如船只颠簸。再随着身高尺码增加,转移到大梁上左右摇摆。类似于驾校练踩油门离合器把方向盘再到练过井盖上下坡独边桥,加大一些驾驭难度。第三个阶段,才像大人那样骑在车座上。伸长着腿拼命骑行,拼出吃奶的劲头。
也就是说,少年还在学步学车的年纪,对于人与人间真情一无所知——也不清楚弱冠、而立、不惑、知天命、花甲、古稀、耄耋这些称呼在前面,等待着他一个一个体验——便莽撞和冒失地闯入一场容易迷失自己的大雾。说实在的,这雾里看花不是他这个年纪玩的。可是,老天爷好像在恶做剧,就安排他遇见 一个秋天的童话。那天,一个交叉路口,离崇山20多公里处,冷不丁冒出一位红衣少女。
从容,在他前面从容不迫骑着车。 看不清面容,从柳树枝一摇三曳似身姿不难猜测,对方不会丑。禁不住,在白色雾气笼罩中少年打了一个寒噤:是人,还是妖?
4
尽管,福楼拜只是和他虚构的一个乡村社会处于中上层次的贵妇。创作需要,讲述的是一个养尊处优农家妇人的故事。受过贵族化教育的主人公爱玛,自然瞧不起乡镇医生身份的丈夫包法利,梦想着传奇式的爱情。可是她的两度偷情。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却使她自己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积债如山走投无路,只好服毒自尽。
其实,作为虚无缥缈的表现对象,和男女书中人物共同生活一些日子后。包法利夫人就是小说家本人,小说家本人就是包法利夫人。由于角色的全身心投入与人物合二为一,早已难分彼此。就像一个长期黑社会当卧底的警察,自己一个人躺在居所撕去面具,也弄不清自己是人还是妖魔,是警察还是毒贩。
如此真诚写作,使作家体验一个文字历险陷阱的同时,不得不经受情感大起大伏的折磨和同化。一本一本的小说创作,一次一次的条件反应,使18世纪国际文坛这个伟大文体家痛苦不堪,好长时间从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杀阴影如雾包围中走不出来。
某刻,当写到爱玛吞下砒霜这刻,福楼拜全身抽搐高喊难受,感觉自己满嘴砒霜味道,仿佛自己中毒一般。
一次次陷入虚幻的真情,有可能就是在考验一个小说家对待文学女神的态度。就好比福楼拜在一场大雾中,魂不守舍地追求一位黑衣女子。这个黑衣女子,归根到底就是文学女神。要追,就得不计得失地追、死心塌地地追、情系一处地追。
明知,那刻雾锁万物。沉迷于虚构与梦游的福楼拜,根本不清楚雾外还有悬崖和河流,在等着他。
5
事实上,那天一场大雾来袭真实存在。骑那种永久自行车也真实存在,遇见一个少女也真实存在。但是,客观地讲,少女穿的是一身黑色衣服。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白色的雾衬托黑色的人,他直觉上瘆得慌。那些文字一旦从字典上被选择,放在一篇散文或者小说之中,便充满生命和创造的气息,包括黑色被有意无意粉饰成红色——在一篇所谓散文中,假如谁一根筋地寻找作者生活真迹的,要么保守要么死板——出于真实再现需要, 他不得不将红衣少女复原成一个黑衣少女。
发现后,可能是异性相吸。紧蹬几圈,他不由自主靠上去与少女并行。凑巧,黑衣少女和他去的是同一个村庄。少年的亲戚住在村头,黑衣少女家住在村尾。由于雾气覆盖,少女眉毛上鼻尖上和嘴角,落着一朵朵霜凌花,大雾中无声绽放。毕竟, 在这样氛围,与一个男孩邂逅。不知温度骤然降低缘故,还是出于女孩子本能的羞涩,黑衣少女每回答男孩一句搭讪,都会红一红脸、垂一垂头,害羞样子楚楚动人。
一切像在梦境,飘渺不定。
因为,那天的雾, 四周向他暗示和鼓励他。大雾说,孩子,这种事情我见的太多太多,有可能我就是哪个道具师用一种造势的鼓风机之类,故意吹来的。少年说,雾神,我懂的。问题是在撩女这方面,我可是新手, 说点啥甜言蜜语呢?大雾说,孩子,一个男孩接近一个女孩,应该属于无师自通的范畴。相信你一定行的,两个字,冲吧。少年说,雾神,谢谢你临场鼓励,我试试看。
6
从传承关系上,巴尔扎克是师爷,福楼拜是师傅,莫泊桑是徒弟。师徒三人,如雷贯耳大作,对18世纪19世纪法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产生文本楷模的影响。
可以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他们师徒三人都曾迷醉于一次次和虚幻的真情较真。都与笔下人物朝夕相处,同呼吸共命运。一次次,如唐吉珂德握着一杆长长的茅,向着假想敌向着那旋转的风车冲刺,跃跃欲试。
一支羽毛笔, 被哪个道士所施咒语,如剑插向他空剑鞘。在此之前,那剑鞘已经束之高阁,上面一层灰尘。作为一个深秋踩落叶的行者,他曾经亲眼看到,外祖父如何在一部民间传奇写作里灵魂颤粟,父亲如何在一篇游记写作中精神脱壳。一种理想的召唤,让两个宅于书斋靠一支羽毛笔纵横的男人,一时难以返回烟火现实。这一点上,他像他的文化人前辈,非常地悲壮。 投入十二分真诚 ,弥补对陌生生活细节复原能力。无论写散文还是写小说,老老实实先讲好一个故事,一个具有晋地地域特色和人情人性人格的故事。
据说,一个豫剧演员,一辈子扮演忠义之士。由于在这个虚拟的故事里深入太久,自己也成为一个忠义之士,从福利院陆续领养五个孤儿,视若己出。
这行为,或许就是写与做演与行思与为合一?
7
骑一辆自行车的男孩, 冒着湿漉漉大雾,拎着一盒饼干礼品,来到亲戚家。无法解释的是,一问其女芳名。村子尾,根本没有一个叫酸枣的黑衣少女。亲戚语气肯定,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村子未成年的女子,就没有胆量大雾天一个人出村的,都是结伴才出。
难道,黑衣少女是从《诗经》和《聊斋》里出来的人物?少年大吃一惊,在这座出现一棵神奇楸抱柏神树和一座侯爵妇人古墓的地方,怀疑是否从树洞和墓穴里闪出的女妖。可是,从对方衣着打扮,还有脑后头发上系的手帕来看,像是现代人啊?事已至此,少年只好沉默不语。
亲戚反过来追问他,娃,雾气腾腾的没有看走眼吧,是不是产生一种幻觉?少年心里的雾依然纠结不休,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也许我一路什么人都没遇上,是我看花了眼。亲戚宽容地笑一笑,端上来一碗红糖水,仿佛在为他压惊,娃,快趁热喝点水,醒一醒吧。
可能,亲戚以为少年路上中了邪。一定让那个孤魂野鬼给缠上啦,魔魔的。
一个幻觉?少年不想承认,明明活生生的。真真切切,两个孩子说了半路的话。甚至说的啥,你一言说啥她一语说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的。她声音柔柔的,好像还带点晋南口音。
不可能,不可能是妖。
因为妖没有影子。
黑衣少女有。
8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生于风暴,归于沉寂,是他和他的前辈,还有福楼拜等大师必然归宿地。等一个人真正夕阳西下,才恍然醒悟:这个世界上,一场大雾过后朦胧和虚无被驱散,陪伴自己的不过是一盏孤灯、一页苍纸、一支秃笔。不同的是,大师们的名字与著作垂留史册,而他会和许许多多文学女神追随者那样终其一生写作却默默无闻,这个前景遥遥可望。
才发觉,自己汇入千万计写作大军, 企图一半篇文章流传于世的幻想最终破裂,如美丽肥皂泡爆炸,。嘭地一声。 梦中,他开着一辆汽车,在旷野上疾驰。突然,前面一位黑衣女人戴着衣帽遮着眉眼挡住去路。
上车后,车前车后可是升起浓雾呼拥。对方问他,大哥,我知道你干嘛的,请问你清楚民国时有多少人在倾情写作吗?他左手九点右手四点,标准姿势把握着方向盘,时时刻刻提防被这个神秘女人带到黑暗地狱,目视着前方。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有多少,鄙人洗耳恭听。对方说,比自媒体时代浩浩荡荡写作者,要多的多海的海,像天上的星星那样浩瀚。
一听,敏感的他眉毛皱紧,你、你到底是谁,想说什么?对方冷笑一声,我是谁不重要,就想当年你在那个村庄找没有找见我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喜爱虚幻世界的男人,必须明白一个真相,民国到现在能让人记起的名家超不够10位。奉劝君,万事不可在意。
说完,拉开车门她像一缕薄雾融入一片薄雾销声匿迹。剩下一头雾水的他,一只脚控制着油门靠着一种不可遏制惯性,不紧不慢向前滑行。
9
本文将要结束时,一个朋友将他游胡杨林的一组照片,连同他在胡杨林前金色留影,发到朋友圈晒。真美,那组焚烧西北大半边天的照片,美不胜收。谁徘徊于这个虚幻仙境,都可能乐不思蜀的。不过,随后朋友便透露出到此一游的代价:由于他自驾游,一不小心翻到一个说深不深说浅不浅黄沙沟里,正在躺在医院打着石膏,养他走远路的腿呢。他的妻子,和孩子家里有事坐高铁先回一步。没想到,一下车便被政府卫生部门疫情隔离。
大老远的去看胡杨林,却乐极生悲。
本文将要结束时,他经过钟鼓楼广场。瞅见一个网红女子,正冲着一个支架上手机屏幕翻跟头。 前翻十几个,后翻十几个。旁边,就一个观众,还是一条小黄狗。目不转睛的狗,翘着嘴角打量着人类。估计小狗在琢磨着,这个小姐姐啥也不管不顾,没有疯吧?谁知,小狗的心思竟然让那翻跟头的女侠猜透。网红女子气喘吁吁走过来,蹲下身抚摸着小狗脑袋说,小傻瓜,不是我疯啦,是每天翻抖音的那些大傻帽疯得不轻。我可不是玩不是闹, 靠这个赚钱为生,正儿八经一个自由职业。
钟鼓楼,像一个老者站在那里发癔症。
本文将要结束时,一个奇迹寂然出现。写这篇文章的男人,一夜间分裂成三个他。一个他就是他凡俗的肉体,被御寒遮羞衣服所包裹,七情六欲乱七八糟想法的人,见天挤公交上下班。一个他,就是他精神的化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昨天刚刚在天堂采访天兵天将归来。一个,就是小说散文文本叙述中的他。法国埃菲尔铁塔下寻找小说家师徒的他,处于不断被塑形的状态。几十年过去了,突然文本叙述需要回到那场大雾中。 所有景物朦朦胧胧的,物是人非。或许,她也不再是她。而他,是他又不是他,人妖依然难辩。
多少迷惑,不是从一片白雾弥漫开始?
2021.10.28修改于碧水湾寓所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