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57 方禾 摘花

     那一年，我与两位朋友带着各自的孩子，一路往西，去拜谒我们心目中的圣地——敦煌莫高窟。我们选择半自由行，自行到成都，与报在游侠网上的团队会合，次日出发。

    大巴在西部广袤的大地上奔驰，旅途漫漫，一走就是五六个小时乃至十几个小时。虽有窗外异质化的景色不时撩动人的视线，车上的人仍难掩乏味与疲劳。直到导游小伙一声高呼：“大家伙儿们，要上厕所的下车啦！”车子在笔直的道路边停了下来。路的一边是起伏连绵的祁连山，一边是草地，一条小河紧贴着草地的表面蜿蜒流淌。

    人们挣脱瞌睡，争先恐后地下车，似乎即将到达的厕所也需要占位。靠山的左边低于路面很多，无法下去。靠河的右边一眼望去，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甚至连草丛都没有，导游说的厕所在哪呢？人们在路边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关键时刻，还是导游大喝一声：“男左女右，不要搞乱。女同志们互相帮助，速战速决，尽快上车！”呼啦一下，男人们全往左边去了，站在路沿，对准祁连山，火力全开。女人们跌跌撞撞地走向河滩，两两一组，有的用大披肩，两手撑开，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对面的视线，准备在沙漠里青海湖边拍照用的花色艳丽的大披肩，提前派上了用场。也有的用伞，打开摆放，再加一个人遮挡。感觉那河面瞬间都宽了一些。我们六人中有五个在右边，等我们爬上大路时，其他人都在车上了。坐下来，看着窗外的美景，居然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所有的矜持与颜面像被那空气稀释了净化了一般。我想起了遥远的岁月深处，某处田野或山间，与小伙伴们无所顾忌的释放。

    有了这次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就顺利多了，汽车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停下来，这应该得益于导游小伙的经验和认真的寻觅。我们进过玉米地，为打了苞的玉米们送上一次意外的养料。门源的油菜花田，钻出来后，头上身上都沾满了细碎的花瓣。上车前最好抖落这些花瓣，不然，虽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免不了被同车的人取笑一番。入民勤地界，青稞和葵花是最常见的两种作物。据说这叫“油葵”，榨油用的。大片的葵花美则美矣，要它们担负起守护我们的责任，有点勉为其难。那植株比之南方的向日葵矮上许多，蹲下来，硕大的花盘就卡在了两边腋下，就像按着某个扶手。花丛里，突兀地长出几个女人，还试图将身高缩成与这些葵花一样，莫名地多了些幽默意味。

    日语中的旧式说法，“摘花”就是上厕所，就像如今有人说“去洗个手”或者“去补下妆”，一般都是由女子说出来的。我们确实像一批“摘花”人，每次小心翼翼地闯入花田，似摘非摘，如释重负，摘了香气与开心。

    直到瓜州，河西走廊西端的瓜州。瓜州的瓜名不虚传，路边堆成小山的白兰瓜，一块钱一斤。肤色黝黑的女摊主，随便抓起一个，唰唰几刀切开，递给我们。我以为那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的瓜，甘胜糖蜜。就像一个女人，不施脂粉，面皮粗糙，带着雀斑和其他不明来由的色斑，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丝绸之路上的这个商贾重镇，建筑一般，绿化更一般。或许我们并未进入它的精华所在，只以江南人润泽的眼光打量它，它绝然不在我们的审美点上。再过去百多公里，就到敦煌了。我开始感觉到空气的极端干燥，皮肤紧绷，嘴唇脱皮，轻轻地擤个鼻涕，也会带着血丝。毗邻沙漠的最后一片绿洲了，导游决定让我们在这里逗留一小时。甫一停车，一车人“呼啦”散了开去，像一盆水渗入沙地中。但不一会儿，我惊奇地发现，除了在小餐馆里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他大部分人都排在了去往厕所的队伍中。

    厕所是在卖瓜女人的指点下找到的。大家都怕带着负担上路，旅途中一有机会便会先解决这个问题，哪怕并不着急。

    队伍很长，看不到厕所的模样，我们耐心地排着队。慢慢地挪动，陆续有人出来了。有人大声地发着牢骚，有人皱眉捂鼻，仓皇而逃。不时有苍蝇撵着人出来。

    “一个土坑两块砖，三尺土墙围四边”，除了一堵矮墙分开了男女，再没有一点遮挡，更没有水。水在这沙漠边缘的绿洲分外金贵。丝路迤逦，又近敦煌，莫非这被称为公厕的断壁残垣，甚至那堆积腐败的排泄物，也是哪个朝代留存的文物？这是我这辈子上过的最糟糕的厕所，此刻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描写。

    这么多年后，想起瓜州，便想起那尘土飞扬的街道，想起甜得发齁的白兰瓜和那旱厕。

    要说有水的厕所，倒是又想起一处。318国道线过雅江，未到理塘处。一眼望去全是连绵的草山，有的山坡上写着巨大的白色藏文，想必也是拥护什么之类的口号。薄薄的阳光洒在山上，透着无比的圣洁之美。靠在公路边的栏杆上，我想起仓央嘉措，想起他忧伤的诗句，心驰神往。“上厕所喽！”导游一声吼生生把我拽了回来。

    “一块钱一次，用纸币，纸币！”路边一个戴宽沿皮帽的藏族男人，一手拿着一叠一元钱纸币，用短促生硬的藏式汉语提醒着。

    厕所依山而建。不过你可别以为是什么美丽公厕，它甚至连建筑都称不上。这就是一个窝棚，油毡布作顶，四面围上塑料彩条布，前面那块剪出一扇“门”，可以随时撩起。当我进入时，不由惊叹了——山脚的水流从厕所穿过，内部的固定设施就是一块横跨在“小溪”上的木板，木板的两头垫了两块砖，用水泥固定住。这欢快奔涌的水流真有让人歌唱的冲动。以前有次外出，曾有导游将上厕所称作“唱歌”：“大家伙儿们，去唱个歌啦！”这个有趣的说法据说来源于某个少数民族。在这个别致的有灵魂的厕所内，唱个歌确实非常应景，只是我没那个胆，外面停满了一辆辆的大巴呢。

    出门在外，上个厕所这么不容易，难怪有人以厕所为诱饵，致旅游车陷入预先挖好的沙坑，漫天要价，才帮他们将车推出坑。

    从瓜州出发，我们在那天下午到达敦煌景区。莫高窟遥遥在望。进窟参观前，所有人必须先进入数字展示中心，观看两场穹幕电影《梦幻佛宫》与《千年莫高》，一方面增加信息量，一方面减轻窟内流量压力。数字中心十分有特色，它的所有墙体，模仿莫高窟所在山体的岩质，整个建筑看起来就像连绵的流线型的沙丘。它的内部相当现代化，最让人瞠目的是里面的几处卫生间。入内，恍惚间以为进入了五星级大酒店，从标识、装饰、设施，所见皆富丽堂皇，无不让人惊叹。我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转角有鲜花，无疑是这间豪华公厕的点睛之笔。花，是葵花，另有一支什么花，倒也忘了。沙漠的贫瘠之中，除了那榨油的葵花，居然还有花被用来欣赏，那一刻，我的眼睛被滋润了。还有那母婴整理台和残障通道，非常人性化，这才是它真正的亮点，是一间公厕的灵魂所在。

    这一路，我们见识了最宽敞的无遮无蔽的厕所、最美丽的花香袭人的厕所、最不堪入目的厕所、最有趣的厕所和最豪华的厕所，城市与乡村的要素交替出现，不乏那些标签鲜明的事物错位安放，却也秩序井然趣味盎然。这或许也是旅行的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