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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支持贴】空白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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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


1


几支烟枪吞云吐雾,不大的会议室烟雾缭绕。也许那烟不算多,是我不抽烟对烟味敏感,所以觉得它多了吧。烟是王一红散发的,雲牌香烟,在我们这个偏僻山村算高档的了。


王一红是邻家女儿,嫁到外地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很少回娘家。


前天,王一红忽然回来了,带着一帮人在西沟一边测量,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村人和村委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直到今晚召开支村两委会议,多数人才明白,王一红那天是带着测绘公司的人画地图,把西沟“承包”了。已经过了国土资源局审批,并到工商所领了营业执照:王氏酿造有限公司。所差的只是村委会议同意承包的一纸证明。


西沟,是村子西面的一条沟,曾经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我小时候,多数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五户共十个人。随着岁月流淌,老人们去世,另两家都是男人去世女人改嫁,孩子们搬走。最后一户离开西沟也有二十个年头了。整条西沟就这样沉寂荒芜下来。窑洞坍塌,围墙倒塌,长满荒草。多数院落压根只有篱笆,没有围墙。


老支书已经接连抽了两支雲烟。他只是年龄老,实打实只干了这一届村支书。上一任支书是王一红的弟弟王军。王军骑摩托车和另一辆摩托车相撞,折了腿,大脑失忆。没人出任支书,老支书才出来顶包,要是投票选举,肯定又是王一红家的人胜出,王家家族大,选票多。就连今晚的会议,王一红也是胜券在握,按照惯例,每次开会商讨事情,都是支书说了算,其他人连一句附和都没有,只是会后在会议记录本上签个字按个手印。王一红散发的香烟和脸上假假的笑容都是奢侈的。


“今晚召开这个支村两委会议,主要是这个一红的这个……”老支书拿起工商执照复印件侧身瞅了瞅:“王氏酿造有限公司,啊,要承包西沟这地。从前咱村承包山林是一亩一年四块钱……”


我在一边早听得不耐烦。父亲得了慢性病,我结束了打工生涯,整天思谋着如何在村里发展,也曾和要好的朋友说起过要开发西沟荒地种植连翘,一起吹牛憧憬,连翘花是黄色的,到时候满沟几十亩地都是满满的花朵。我已经联系西沟的后人,一家一家征求意见。我知道他们会同意,但也是问一声为好。我猜测王一红一定是听到风声,才注意到西沟这块地。那段时间村里有的人就在学我。我在微信群打听哪里有卖豆腐渣,买回来喂羊。没几天另一家养牛的就拉回一车豆腐渣,这之前我记事的几十年就没人喂过豆腐渣;夏天里我早上五点起来放羊,他们也五点起来放牛,上午天热了人和牛都休息。


征求意见的同时,我已经订购了连翘苗,下一步雇机器整好地就要拉回苗来种植。老支书话音未落,我就忍不住插话,我已经挨家挨户问了他们的后人,要开发西沟种药材。你们每天喊着扶贫,扶了她,却倒了我。再说她已经嫁到千里之外,不算咱村扶贫对象。老支书反驳,你应该提前交个申请。我说,根据村里以往惯例,开荒从来没有人交过申请书,只是在种够三年后,由村委派人丈量,改为责任田。况且王一红也是第一次提交村委会审批,虽然国土局已经批准,但她应该先经过村委再到国土局。西沟还有我家的老院子,我爸和我还都在西沟口上居住,老院子里窑洞虽然塌了,院里有树,窑顶有树,那都是我们的财产,怎么可以不经过我同意就承包出去?王一红她妈开着小卖铺,我去买一包雲烟也得掏钱吧?那我家的树就不值钱了?王一红的老公站起来猛一拍桌子:国土局批了,你不同意?他这一拍我也火了:你少拿国土局压我,国土局并没有亲自下来查看,没有经过村委,只是在办公室走了一个过程。即使没我家的老院子,你一个外地人连参加会议的资格都没有!王一红要承包地,不是你要承包,你又没我村户口你,凭什么在这里叫嚷?


会议进入胶着状态,老支书合上本子,你们商量好,改天再开会吧。


第二天午饭时候,王一红找到我,说她爸打击她了,肯定干不成,趁早让人家开发吧。我说你去用吧,我这还没花一分钱,而你已经请了测绘公司,经过了国土局和工商局,自然是花了钱的,我不能让你白花钱,支持你创业。


事实上,从开会那天起,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肯定什么都不会干。在西沟建工厂,和开发种地不一样。投资大很多,运营一个公司方方面面都要做好,而王一红这么多年一直是做课外培训的,和酿造公司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只是报表上做一纸空文套取补贴也不一定。


后来的两年里,王一红果然什么都没做,一如既往在千里之外开她的校外培训班。三十亩地,一年只交一百二十块钱,承包期五十年。廉价的西沟里一棵草都没动过,别说修路、绿化和盖厂房。依然荒芜的西沟成了我自由惬意的草场,相比山上,沟里土壤多,长出的草茂盛,羊爱吃。离家还近,羊们吃得胖胖的。


这样舒服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两年后,村里扶贫拆迁,西沟也随之不安宁了。


2


村里把王一红的地承包给开发商了,承包期三十年,租金三十六万块钱。刚听到这个消息,着实有点眩晕。王一红租期五十年,这才几年时间,同一块地方,村里又和别人签了合同。细想之下好像又有点缘由。


我们村是省级贫困村,从14年开始,政府号召搬迁,搬到八里处的大村里。那时还没有喊出扶贫攻坚口号,实质却是一样的,如果走人家愿意去大村居住,政府给盖房子,个人只出一部分钱。接下来的几年里陆续有人家申报,一来二去地搞成“整村搬迁”项目。西沟里原住户的后人纷纷回来带着工作队测量院子。几十年没人居住的窑洞,荒废的院子,院里自然生长出的一寸粗杂树,全部领了拆迁补偿款。政府既然出了拆迁补偿,窑洞和院子就在拆迁复垦范围。


挖机和铲车战天斗地,把土崖上的破窑洞挖了半个,没有丁点养分的生土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把原先的熟土覆盖,白光光的一片。土里没有养分,闲放了两年,连野草都寥寥无几。


开发商已经在村里其它拆迁复垦土地里种了一些药材,后来又相中了西沟这片地,这地方离山近,要租来搞养殖,养羊。


我在西沟口住着养羊,进出西沟只有门前一条路。沟里如果真的建一个大羊场,门前路上势必天天各种车辆和行人要多。万一新手引种防疫等做的不到位,对我的羊场也有影响。还有一点,两家的羊都去西面几座山放牧,羊见了群,难免相互跑到别的群里,放牧归来还得到群里各自逮回羊来。


我在微信上试探着问王一红,你的地转包给开发商了?远在外地的王一红说没经过她同意,是乡政府和村里单方面承包出去了。乡长曾经带人去找她父母,说那块地不应该是王一红的。乡长还在某个夜晚十点钟用小车把我们村支村两委人员拉到乡政府开会,会上没有一个人支持王一红。卸任的老支书不支持,就连当支书的王一红的本家叔叔都说当时合同上没写“四至”。四至指承包合同或者买卖房屋契约上通常写明四个方向的边际,比如东至路,西至崖边,等等。支书说,给王一红在西沟的西北荒山上再划三十亩就行了。其他参会人员都一边倒附和乡长。王一红生气的说,那测绘的地图不是最好的四至吗?本家叔叔说这话也不怕别人笑话。还有老支书,亲手办理的也不承认了,说是根本就没有会议记录。


王一红说,全村只有我一个人支持她了。说起来也奇怪,当时在会议上还是我和她在争地。不过她说的也对,我作为支部成员,却不知道乡长召集开会的事情,我如果参加会议,必定要提出县和王一红这边谈妥才能转包他人。


王一红随手给我发来测绘公司的地图、国土局备案文件、村委承包合同和支村两委参会人员的手印等图片。我对这些都不关心,只是仔细读图时发现了一个小问题。


当初和王一红争地时,王一红提出把我家老院子空出来,还归我所有,我想着周围都是她的地,我在中间连路都没有什么都做不成,干脆都免费让给她。后来刚听到拆迁风声,我和王一红说租她西沟西北角一块地方。那里地形高,有几个窑洞收拾一下还可以居住。人住一个,其余的在窑洞前加搭彩钢棚子可以圈羊。王一红说那地是一个整体,没法分一块租出去。我没问她为什么没法分租,其时我已经在其它地方开辟了一个场地,只是有点低,潮气重,租不到合适的只好去那里。夏天潮气重时到山上找块平地做个简易棚子和围栏就行了。那几个旧窑洞是我表姨家叔叔的,老辈人去世,现在轮到表姨做主,表姨理直气壮给我说,你去住吧,那窑洞还有购买契约呢,怎么能成了她的?我也没想和王一红再去争执。这次她发来地图,我才发现西北角有窑洞的那个院子恰好不在地图之内。那是一座高高的土崖,土崖一部比上部凸出一大片,下面一排窑洞,窑洞顶部就是表姨叔叔家的院子,院子北面崖壁上又是一排窑洞。有可能绘图时看到上边的院子相比下边又高又狭窄,给忽略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既然下边是她承包,上边自然就是她的了,别人要去,水电路都得经过她的地盘。再说这个偏僻山村,人口锐减,谁也没想到后来会拆迁,会有人因拆迁而注意到那块地方。


王一红的孩子户口在老家,升学考试必须回来考。这个铁娘子带了县纪检委的人,纪检委又带了国土局和乡政府工作人员以及村里干部一通去了西沟实地查看。乡长特意请了律师,律师说根据合同法和农村土地承包法,这块地应该遵守第一次和王一红签订的合同。村里和开发商签的合同无效。


村委打印了和开发商解除合同协议书,开发商拒绝签字。村干部自己签了名,盖了公章。


几个月后,有风声说村支书私下把西沟十几亩地承包给村里一个养牛户。具体情况不知。那个养牛户也是因为原来居住的院落被拆了,没办法回了西沟老院子。所有的人家在申报移民房的时候都没有人说要拆旧房子,十几页的申报移民房子政策条文,老支书哗啦哗啦十几秒就翻过去了,一边翻一边问看见了吧看见了吧。甚至在开会时每家发了一份拆迁协议,乡政府工作人员都一个劲的说签个名字没事,你们不同意拆房子我们也不会拆,只是省里要求签协议,做个形式。


从签了协议的第二天开始,大会小会接连开,催促村人搬家,要拆房。所有的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树木的尸体首先被一车车运出,接着是各种非必要的农具当废铁卖掉。半夜里鸡鸣狗吠,好像要杀它们似的,移民房是楼房,放不下农具农用车,也没地方安顿鸡鹅狗,得趁着夜晚归窝了把它们抓起来以便天明了送到亲戚家。故土难离,所有的人彻夜难眠,眼睛熬得红红的。我在外边流浪了三十多年,要是让我闲着我会无聊得慌,只要有事做,住哪里都行。我的羊只好还是在沟口老院子里。刚催促搬家拆房时,我曾在会上问过包村书记,粮食、农具和家畜怎么办?书记说可以找个地方搭个彩钢房。现在整村拆迁,天下虽大莫非王土,村里自然不让住,田野里任何一块地方都得经过各个部门批准,但是乡政府首先就不同意。


王一红微信问我,听说村支书把西沟的十几亩地承包给养牛户了?现在那块地怎么样?我说,我也是听小道消息说是养牛户承包了十几亩。那块地养牛户占了一亩多做了一个围栏。其余的还是白光光的空着。


是的,白光光的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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