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去复来

　　俗务太多，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就是难免的。
　　不久前，某日，偶然得空与朋友小坐，友人忽然发出一声令我猝不及防的惊叹：“昨晚的月亮好亮啊！”惊悚之余，我才想起又一个月圆之夜又让我错过了，追悔莫及，但也无用。当天是农历五月十六，按说，那天晚上应该还能够见到不甚丰满的皓月的，事不遂人愿，那晚竟然下起雨来，一下就是断断续续的二十多天。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我就特意记着：到月中的时候观赏明月。每天必看一眼日历，暗暗数着日子，终于没有错过——当然也跟节令变化有关系——本月月圆之夜的次日即是“中伏”的头一天，这样的节令信息总是让人心怀敬畏的，而最幸运的是，绵绵柔雨终于停了，久违的满月的尊容终于显现出来。
　　昨晚黄昏时分，昊天如洗，月亮早早就出现在东方天空。“三伏天”真的名不虚传。大概是“头伏”和“中伏”要交接班了，“初伏”要低调退出，“中伏”要大显身手，天公也要隆重地庆贺一下，于是，昨日黄昏时分的燥热在今年已经登峰造极，昨夜通宵更是热浪不息。还在昨天傍晚时候，炽热的夕阳留恋不去，滚烫的晚风殷勤扑面，滨河路、跨河廊桥、公园，全都人满为患，让人想到田地里的昆虫总在最热的伏天抛头露面寻求伴侣交媾合欢。我素来不堪忍受过分的扰攘，就早早从滨河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中脱身往家里撤还。其间，我好几次回过头去瞻望东方的天空，那轮朗月，的确不凡。
　　至家，洗漱毕，凭窗远眺，夜色正浓，天的穹顶呈现出深深的灰蓝，似也半透明。茫茫天宇，唯南星稍亮，其余星辰可算寥落。皓月已在东南天域，亮且发白，月上暗痕如玉中微瑕——假如月亮的前身真是一方璞玉，此方璞玉显然经过名家妙手的切磋琢磨。但也无奈，世间可称美物者从来都不是十分的完美，巧匠妙手只可以磨玉成圆，他们定然难以去除深藏于璞玉之中的微瑕，因为，追求外形圆满的构思理念严重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于是，美丑就这样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再设想，假如月亮纯净得纤尘不染毫无瑕疵，那副情状恐也让人惊奇不已且难以信服、难以接受，又大，又圆，又很纯净，却也纯净得虚假，恐怕招致人的深深质疑——幸好事实不是这样，朗朗皓月有月斑暗痕那样的瑕疵，反而显得真实、亲切，月的美丽因此再也不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虚无。
　　也只是假设而已，月亮真的不是那样的完美和纯粹，也幸亏世人都没有那样的经验或体验，而瑕瑜互见又是毋庸置疑地符合自然律也具有普遍的人情味的。纯粹和完美并不存在，瑕瑜互见又是那样的难以更改，难以更改又是一种不容颠覆的真实状态：不完美才合理，不纯粹才亲切，宇宙间的伦理秩序（如果宇宙间有伦理秩序的话）竟是这样的无懈可击！
　　昨夜的月亮亮得近乎疯狂，分明是少年时候才见过的美色。少年时候，眼力何其了得，心境何其清澈，想象何其怪异神奇。特别是，那时候的天是极其纯净的，绝大多数月中时候的美景总能让人看得真真切切。只是，后来的日子过得纷繁、凌乱，常常记不起天上还有月亮在每月十五爽朗地亮起来，赏月的心境，也就不知道遗失在何处，但终于明白，都是城市的灯光把赏月的心境严重干扰了。如今，一切正在发生改变，虽然说不上已入否极泰来的佳境，但也可算是心宽体胖了。生活在继续前行，而心境，却在一天天往后退去，脑海里屡屡出现从前的生活情景，这仿佛是生而为人无法逃避的“魔咒”，过了“知天命”的“门槛”，对生活的芜杂和世界的繁华不再过分用心，总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忽一日，猛然想起了久违的月亮，因为，唯有月亮那样的风物才会让人心安宁且明澈的。
　　看着晴夜里的皓月，心里自然就有故地重游、故交重逢的感觉。有些陌生，也有些让人惊悚，但还不至于让人产生大起大落的忧乐跌宕、悲喜交集，觉得眼前此物极其面善，审视良久，与自己少年时代所见到的并无二致，又大又圆，亮得发白。月面之上，月斑暗痕越加明显，但也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根本看不见更多的细节，这个年龄的人，关于月的神话当然不再深感兴趣。
　　其实，也不必看得更加清楚，人的情感、道德，总是在白玉微瑕的遗憾中缠绵纠结，最后都会获得较为圆满的自我安慰，因为惟其如此人的精神、情感才有更为广阔的活路。美与丑，荣与辱，悲与喜，苦与乐，这些性质完全相反的价值同构体从来都不曾分开半步，那么，又何必追求完美，并且还要努力做一个很辛苦、很劳累的完美主义者呢？又何必对世间百相求全责备、而让自己的心备受“强迫症”的无情奴役！
　　此情此景，真的多年不见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久别重逢，倍感亲切。进而想为月亮这位复归的远客留影纪念。不料，这回该感到遗憾的是我的相机，它怎么也不能把如此美月照得十分清晰，我试图从画面上找到中月盈满的环境证据，因为我很在意如此良夜里广袤而宁静的天空，以及魁梧伟岸、深沉幽远的大山轮廓。却不行，相机无法把这些很好地显示不出来，只好作罢，勉强拍下来的照片，真真切切是“皎皎空中孤月轮”了！
　　这是由不得人的。相机是科学技术的产物，我的相机技艺拙劣，远不如我的眼睛那么敏锐，更不如我的心灵那样自由自在地驰来骋往、抚今思昔，也不如我的心灵这样感念连连、激动不已。我相信，世界上再好的相机都不能帮人把自己思想的触须很好地延伸到想探寻的地方去。多年以后，照片是旧的，而人的思想，一定还像太阳光那样在古今之间自由穿行，在思想繁衍出来的花叶和果实之中更加神采奕奕。
　　倚窗良久，信马由缰的心绪终于慢慢收回。月的脸庞已经上移，越过了窗户上沿，若要再看，必须探头伸颈了。我想，随它去吧，在我，能够享受到“皎皎明月去复来”这样的境界已经很不错了。还是这轮月亮，今夜，它属于世间无数像我一样的痴人，应该让它去圆更多人的美梦、去抚慰更多人善感的心灵，而我，则要怀揣皓月一样的宁静、轻松与欢畅，开始做我该做的事情。
　　2013-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