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下的院子

　　　　　　　　　　山坡下的院子 　　那时，他刚到一个小工厂上班，一个人住在四周无人的宿舍里。那个房间像一个囚笼，整个夜晚只能听到草丛里的虫子叫声。他在靠南面的一张木头床上，常常是听着虫子的叫声入睡的。夜间醒来，他出门到外边小便，迷蒙中看到眼前的一棵法桐树遮挡了小门的四周，那一圈树冠的阴影之外，异常明亮，他走到敞亮的光里，抬头就看到天上那轮月了。那么圆，那么大，整个天空几乎只是月散发出来的光铺展的。哦，还有小小的星星，一点点的，藏在无限深远处，明明灭灭地眨着眼。 多少个夜晚，他站在那里。他感叹这一切多么空旷而遥远。他的时间沉溺于这些月色和无限沉寂的空间。该对这个空间说些什么呢？年轻的他有些懵懂。有谁会和他一样在一个古老的空间里，不言不语地和它们这么对视着呢？这么对视着要多久才能结束呢？在那么久的时间里，一切都亘古不变。他已经没有了睡意，可他想在梦中睡去。 　　他觉得自己已用了足够多的时间无缘无故地留在这个空间里。他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说话，可这是一种妄想。这无声无息的土地，已经沦陷了他。他注定了无处可去。如果他冲出这个空间，而之外的空间将更加荒凉。后来，到了秋，草枯败死了，灰暗得和泥土一样。是的，它们在无知无觉的时间里一点点化作下面的泥土。 那晚，他又一次失眠，在整个大院子里逡巡着。他想日月很长，每天必须面对这样的地方，他从未真正熟悉这个院子，他清楚四周拉起来的围墙，靠墙的地方，一些野生的树木。他从靠近东面墙两三米的地方开始走，用了很长时间，走完了四面墙的距离。他数着那里的树木，一共十六棵树，三棵柳树，两棵杨树，五棵槐树，最西边是一排六棵柿子树。这些树他都认得，在家乡，这些树到处都是。现在，这些树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一点风都没有，它们在月光下的影子里，丝纹不动。 　　所有的嘴巴都闭上了，你没有办法让任何东西发出声音。事实是他内心渴望声音，而又害怕声音。真有什么声音出现，他会被吓着的。这么走下来，他一直屏息着呼吸，他走得小心翼翼。走回原地，他想，他是在这个夜间出没的唯一生灵。他认识了这里的一切。他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木棒。如果有不熟悉的东西出现，他会做出自己的判断，立马做出应对。 　　 回到小屋的门口站住，刚才的月亮偏移了很多。空间也暗了。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这时，他想到自己的身体，感觉着肉体的冷凉了。向西看了看，他觉得这一看看得很远很远，他的故乡就在那里，父母和兄弟都在那里。那里是多么遥远啊，他不可能一步跨进他出生的那片土地。现在，他们或者睡着了，不会和他一样在这样的深夜醒着。 　　他进了自己的小屋，关上门，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了床前。月色从西边的窗子里照射进来。他不想走到那片月色映照进来的光里。那些光，只是光，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在这样一个角落里看那些光，他觉得有被分割的危险，他会感觉到心脏的疼痛。他想着，自己站在那个窗子前，有一些念想会把他拉远，那时，连他的身体都觉得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分解着。他想，现在终于被自己折腾得有些累了，他终于可以睡觉了。 　　躺到床上，他觉得大脑里的一切都是黑暗的，过了一会，一切开始白白亮亮起来。他还置身在刚才的院子里，觉得一瞬间，那片土地上生长出了大片的草和花，他听到了鸟的叫声和花的香气，他被温热的阳光环抱着。一早睁开眼睛，阳光就出来了，照在玻璃上，落到半个屋子里。那些铺展开来的光无法形容的明亮。把窗户的楞棂照到白色的墙壁上，楞棂的距离被夸张地放大了，影子的存在就把墙壁分割了。这些阳光，看起来那么奢侈。无形中的光，借助了一条条黑影的存在，把他呈现得像隔世的温暖。这简直像一个幻觉，让他有些不相信自己呆着的地方。 　　他穿好衣服，跟着阳光走了出去。门外那棵法桐树的叶子低垂着，几片黄透的叶子散落在他的脚边。他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那些叶子湿漉漉的，叶子四周残损了。“它们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他这样想了一下，去看大门口，那个生锈的大铁门外，有一条沙石路通向远方，那是他来到这个院子唯一的一条路。他想：“我在这一头了，另外一些东西就在那头了。我看不见得的那个地方，牵扯着内心。” 　　在夜里，他记得自己做了梦，他走出了院子走上一个山坡。那里的树木和花草影影绰绰的。他沿着不断落下的光的空间，朝着落满一块快巨石的山坡走去。过了夏日的坡地，满坡草在些微的衰败中，草尖和叶子已显现黄色了，从浓绿向暗黄过度的地方，呈现着叶脉的纹理，那么清晰，而草叶依然是挺拔的。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来看他，她在绿草丛的一块平展的石头上，坐下来。她粗壮的腿把一条花格子裤子绷得紧紧的，一张小脸上，小小的红润的嘴唇。他和她在石头上并肩坐下来。“那是多么完美的一种成熟啊。我嗅到了草在暗处的清香。”他觉得自己多么年轻呀。走在那条蜿蜒向上的山径上，细心地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他和那个少女安然无声地走在草丛中。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这间小屋出逃了，他被女子约到这个地方。她叫着他的名字，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空中飘荡着，在树林里环绕着。在梦中他又疑心梦的不真实，还以专著的神情去看。那少女高高的个子，穿着绿色的上衣，像军人走在草丛中。而那一刻，她突然就从眼前消失了，令他惊异的是，面前多了一棵树。她变成了一棵树吗？他低下头看像草尖上的露珠，那么灵动而充满活力…… 　　他在白天的阳光下，再次确认这个清晰的梦。那个女孩子是家乡土地上，在河水里溺亡的少女。哦，他惊讶梦可以如此颠覆。不过，多年后他仍然觉得那个梦拯救了他，那一抹绿色带着他的思绪和幻觉，飘荡在少年的天空。在他的记忆里，具有深远影像的院子，像一座废弃在青春时代的古城。他永远记得，那轮圆月从寂寞至死的地方浮现出来，照着他回忆的脸。 　　　　　　　　　　　　　　　　　　　　　　　　　　　　　2013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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