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

　冉令香
　　圆领藏青棉布汗衫，黑色棉麻七分裤，一把青丝随意挽在脑后，双脚结跏跌坐。聚会时，我们三家正围坐桌边，酒菜闲话。她双腿一盘坐在椅子上。
　　咕噜，我的心猛然一沉。“嗖”地一声，嘴巴灌满冷气：“几年没见，我把她丢了”。
　　那个娴淑优雅的女子哪里去了？
　　以前，每次见她都有耳目一新之感，随着岁月流逝，不是时光雕琢了她，而是她刷新了时光。
　　初次相识是20年前初秋的一个下午。
　　一架葡萄树占了满院风光。叶子绿茵，葡萄青紫，收敛住遍地阳光。白裙，披肩长发，她小巧的身影在阳光与绿荫的斑驳中穿梭，洗葡萄，切西瓜，端茶水，宛如一只轻盈飞旋的蝶。脸儿白皙，樱唇红艳，新割的双眼皮顾盼流转，淡淡香风拂过，到处是光鲜水润的灵动。那时，她新婚不久，生活如开屏的雀，日子流淌成绚丽的河。
　　据说，恋爱时，同学相约骑车子郊游，她被他带着风一样刮到最前面。山路旁的杂草、野酸枣，擦擦刮刮挽留着裤腿。那偏僻茂密的树林，成了她二人的隐秘世界。后边两个男单身电灯泡，识趣地拐了弯儿，下到河里掀开石头摸蟹。再后来，每当三家聚会，她和他的恋爱史被调侃打趣儿，成了掀起酒桌高潮的铺垫。
　　再次见面时，她雍容丰腴，怀里已拥抱着白胖的儿子。一身大红底色碎黑点棉衣裤，把荣得贵子的喜悦渲染至恰到好处。她全身心投入到儿子的吃喝拉撒睡，举手投足间荡漾着幸福和满足。如斟满佳酿的杯，略有倾斜就要淋淋漓漓漾出杯沿。她适时地拿捏着，那志得意满的欣喜，盈盈闪烁在圆圆满满的杯里。满而不溢，真是难得的恰当。
　　檐下蜘蛛，窗外风雨。经济改革的浪潮一浪浪冲刷，扑向海岸，也一波波触动着观潮者敏锐的神经。“经营”、“搞活”之类时兴词语引燃了人们的致富欲望，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家庭筹划。钞票浓浓的咸腥味儿也冲击到她和他的屋檐下，欲望满涨的帆鼓起来，她也着手筹划经营了。
　　她鼓动他坚决地走进了集贸市场，驮着编织袋摆地摊卖拖鞋。风吹日晒，口水争执。生意经谈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却困难重重。从一分钱掰八瓣花的乡民手里哪里能轻易挣到钱？那些蓬头垢面的沧桑面孔耐心十足，分分角角地讲价、杀价。一手掂过来倒过去地摩挲着拖鞋，另一手揣摩着兜里的零票，算计着怎么能从一双拖鞋里抠出一斤圆白菜或者两棵芹菜的钱来。再有同行摊贩的排挤打压，那些零零散散的毛票积攒得如此辛苦！一个集赶下来，她和他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到手的蝇头小利抵不上15元钱的一包烟。自行车驮着半编织袋拖鞋往家赶时，疲惫和失落挫伤了她致富的迫切心，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游击战，猴年马月才能致富？她又盘算着策划另一条发家路。
　　她自作主张，改变战术，假期把他派出学习了20天烙烧饼技术。她的致富炉火还没有烧旺，单位的警告已追到头上。开张不到半个月，烧饼铺在闲言碎语中关门停业。眼见得一袋袋面粉在储藏室里霉变，她只好仓促廉价处理了事。家庭腾飞的经济梦，载着她的失败和无奈成了破裂的肥皂泡。
　　完全可以理解，在金钱主宰一切的时代里，有多少靠薪水养家糊口的小职员做着发家梦。越是人到中年，越有难以言说的惶惑，人们太需要一种成功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当我突然听说她割腕自杀之事，以及她在短短几年内所承受的种种致命打击后，我理解了她的人生取向。
　　不甘于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她，一直在积极争取些什么。2003年非典肆虐，死亡的恐惧冲击着人心惶惶，她却作为单位中层领导第一个报名申请去北京救援，并亢奋地鼓动其他同事共同报名。她急切的表现欲成了众矢之的，周围的冷嘲热讽、指责谩骂击垮了她的自信和自尊。之后，儿子玩世不恭、沉溺于网络世界、离家出走，毁灭了她的希望和寄托。半年内母亲和哥哥的相继去世，彻底颠覆了她的人生价值。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当希望灭绝，黑暗笼罩时，她的心里贮满了荒芜，死，成了唯一的解脱和释放。她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冰冷的利刃划开了腕部血管。惊心怵目的血、曾经激情澎湃的热血，喷溅而出。
　　也许是上帝怜悯这只挣扎的羔羊，她被发现并及时送进了医院。
　　腕部的伤口愈合了，她心里的伤口也在慢慢结痂。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一步她退的足够远，她找到新的心灵寄托。“人生最美好幸福的事，是心中有一盏明灯。人间最自由平等的事，是内心有一个真如”。“一个人心量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一个人心能容多少，成就就有多少。”当我游览台湾的佛光山寺，读到星云大师的这两句话时，突然明白了她的选择。
　　摸索着走出黑暗，她心里又燃起一盏明灯，照亮了前方的路途。素衣素服、素颜朝天，以平和宽广、包容淡然的心，看待尘世的一切。这是经历了狂风暴雨之后的静谧安详，雁过长空、影印寒潭，舍去了欲望的喧嚣，唯有超然物外的宁静。安静地行走，与内心对话，还原成一个简单而真实的自己。
　　时光似乎一直在考验她的人生耐力。去年她的生命历程又经历了一次严酷的考验。他匆忙告别了这个喧闹的人世，走了，年仅48岁。从发现病症到他的人生谢幕，不足短短一年时间！
　　我们来看她，小心翼翼地和她说着家常话。素白布衫，及膝黑筒裙，她沉静地洗杯子、倒茶。听她喃喃自语般诉说：“这些日子，真想做梦。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他就象一直在这屋子里摆弄石头，浇花弄草，练习倒立……儿子一下子长大懂事了，晚上等我睡着了他才睡。”
　　我抑制不住的泪悄悄溢出眼窝。还好，她终于又走出家门到普照寺听课了。我猛然想起前年冬天，普照寺的腊梅开得正好。那天我正沉醉于那些虎蹄腊梅的馨香，一个身着藏青色僧袍、头戴僧帽的人却突然走来和我说话，我唬了一跳。“你好！刚才我就觉得是你！我来听课，每月初一、十五都来听课。你来吗？”我仔细看来却是20年前的同事红翠。20年前红翠结婚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煞是令人羡慕，而眼前红翠这身打扮却让我找不到当年她恬静单纯的感觉。与红翠告别后我曾有过诸多猜测，而人生苍茫，沉浮不定，谁又能真正把握自我？也许摆脱喧嚣功力的俗世，走进庄严智慧的佛门净地，正是她解脱烦恼，寄托心灵的最佳选择。
　　“上苍慈悲，助他摆脱了痛苦。”告别时，我心凄凄，她犹自安慰我们。她一脸清凉、寂静，反让我们心安地离去。
　　2014-1-19
　　 [ 本帖最后由 冉令香 于 2014-1-21 16: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