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芙蓉
2021-12-23抒情散文何足道哉
她是我下乡第二年来到青年点的,瘦小,文文静静的,像一个小妹妹。她的名字很特别,叫蓝芙蓉,大家都叫她芙蓉。她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到这里,来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农村,我们不知道。问她,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看样子似乎……
她是我下乡第二年来到青年点的,瘦小,文文静静的,像一个小妹妹。她的名字很特别,叫蓝芙蓉,大家都叫她芙蓉。
她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到这里,来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农村,我们不知道。问她,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看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不肯说,我们也不忍心再问。
在我们这些已经在农村奋斗了将近两年的知情看来,她的确是有些小了。白白净净,文文静静,瘦瘦弱弱,她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干那些粗重的农活呢。
第一次出工,就让那个给我们分派活的老农犯了难。专门负责给知青们分派农活的,是一位五十四左右的老农,人虽然长得粗粗拉拉,却是心地善良。他看到芙蓉站在那里,羞羞涩涩,像一株刚刚破土的幼苗,水水灵灵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有些犯难,围着她转了半天。最后,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要不,让她和你一块跟车送粪吧,她算半拉工。”我点点头,给多少工分,其实我并不在乎,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应该得到我们的照顾。
派活的老农走到她身边,指着我说:“你,就跟他一块干活吧。”她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灿烂着,又蹦又跳地向我这边跑来。其他的知青们这才放下心,纷纷拿起农具,出工了。
在农村里,跟车送粪,算是一个很轻松的活计了。一辆马车,一个负责赶车的“老板子”,我,还有芙蓉负责装车,卸车。每天送几趟,要看路途的远近,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这种车在农村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一付车棚,长长的车辕,套上两匹或者三匹马。车的前后两侧都有一块伸出的木板,供人乘坐的。赶车的老板子坐在前头的“里手”处,手拿长长的鞭子,吆喝着牲畜,负责驾驶。那时候,农村一般的生产队,不过三两辆马车,赶车多少也算是一个技术活,不但轻快,还多少有些实惠。出门进城,买进卖出,或者村里谁家用一用车,都少不了老板子的好处,所以,农村的老板子,一般都很“牛”的。
但是,我们跟车的这位老板子,对我们这些知青却很好,从不欺负我们这些不懂农活,有没有什么力气的青年人。他常常说:“这些还不懂事的孩子,这么大一点就离开父母,来到这个山沟里,也怪可怜的。”能照顾的时候,他总是想办法照顾我们。和我们在一起,芙蓉很开心,说说笑笑,一天里快快乐乐。
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她清清秀秀的身材,很迷人。她说话从不高声大嗓,就是在刮着风的田野里也是如此,但却总是那么圆润,那么柔和。她说一口有别于我们当地的,地道的北京话。这使我们对她的身世愈加好奇了。可是,每当说起这个话题,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目光就会有些忧郁,脸上也现出茫然的神情。
她的力气很小,可她从不知道偷懒。装车、卸车的时候,总是抢着干。车老板子就会冲着我喊叫:“你一个大小伙子,偷什么懒,还不快点,活都叫小丫头干了。”我就生气地把她挤到一边去,她则一边笑着,又跑到另一边,一锨一锨照样装车。卸车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两个站在车的后边,将车帘子敞开,一边一个,马车走走停停,我们就一堆一堆将车上的粪卸下来,她一点不比我少干。
说实在的,那时的车装不了多少东西,三个人,一会儿就装满了。把车帘子围好,固定住,扫一扫坐板上的粪土,坐上去。车老板子一甩长长的鞭子“啪”挽起一个鞭花,马儿们就驾起车,顺着山路,朝田野走去。我和芙蓉坐在车尾巴上,一边一个,悠悠地坐着。深秋的风顺着山坡吹着,很温暖的太阳从头顶照过来,感觉很惬意。芙蓉小声哼起了歌曲,随着山风飘荡,是那样温情、美妙。车老板子听得痴了,抱着鞭子,咪着眼,好像睡着了。马儿们停下脚步,在山坡低下头,寻找路边那稀稀落落的枯草。我急忙喊着“车,车。”老板子“机灵”了一下子,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嘿嘿笑一笑:“这丫头,唱得比收音机里还好听。”说着“啪”甩了一个响鞭,车又继续前进了。
芙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老在这车上坐着,晃晃悠悠的,睡觉的时候,都在晃呢。”
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劳动,休息。休息,劳动。简单的日子过得很快。
城里的青年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农村的青年人,读完书之后,自然也要回到农村,好好劳动,成为新社会的主人。我们这些从城里的来的,叫做“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而那些原本就是农村的青年,叫做“回乡知识青年”。我们青年点建在村外一个山坡上,离学校很近,距离村子则相对远一些。我们的生活很封闭,除了劳动休息,基本不到村里去,和村里的青年没有什么来往。不知什么原因,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青年,与本地的青年似乎有一种自然的隔阂,有一种明显的距离感。不知谁比谁感到更优越一些,可能在内心深处,都隐藏着对对方的不了解、不友好。
那时,农村虽然很闭塞,但政治形势却不太平静。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上上下下的大小干部都换成了年轻人。我们所在的大队书记也换成了刚刚回乡的年轻人,这些人不太重视农业劳动,却热衷于政治宣传。农村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宣传阵地,自然的广播了。为了加强广播宣传力度,他们想找一个更好的广播员来替代原来本地的人,于是,他们自然想到了我们这些来自城里的知识青年,自然想到了芙蓉。
调动命令的下达很正式,由大队下达到生产队,由生产队下达到青年点。接到这个很郑重的所谓调令,芙蓉并没有现出多么高兴的样子。她来到这里时间并不长,一切还都不熟悉,她好像并不愿意离开大家,独自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虽然并不太远。我们则为她感到高兴,以她的身体素质,实在不适合继续干农活了。冬天马上就要过去,即将到来的春播,是很累、很苦的,她无论如何都吃不消。如果每天放放广播,播一播大队的通知,基本上是很清闲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差事啊。
我们都极力鼓动她去,给她讲担任广播员的好处和重要意义。其实,那个时候,决定权并不在我们青年点,也不在芙蓉的手中。愿意与否,都必须服从。
到大队部报到那天,芙蓉提出要我去送她。
大队部在村子的另一边,从青年点到大队部,正好穿村而过,有个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大队部是一个很宽敞的院落,几间砖房坐北朝南,很豁亮。房子的正前方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国旗迎风飘扬,为这个院落平添了几分威严。房脊上安放着一个很大的高音喇叭,每天的广播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走进院子,敲开大队部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人。我有些意外,看模样,似乎比我还小一些。不用问,他就是新上任的大队书记。我们相互打量着,瞬间就明了了对方的身份,我十分明显地感觉到了对方那种不友好的态度。他转向了芙蓉,笑了,说:“欢迎你来大队部工作。”说着,伸出手来。我看见那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细腻、白皙,与农民的手截然不同。
我有些尴尬,对芙蓉说:“你们谈,我先回去了。”
芙蓉迟疑着,看着我,不知应不应该去握那只伸过来的手。却被书记一把握住,拉着向屋里走去。
芙蓉从此每天早出晚归,天刚蒙蒙亮,就到大队部去,打开广播,开始一天的播音。天黑了,才回到青年点。她与我们大家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没有了更多的交流机会。可是,自从她开始播音那天起,整个村子似乎都变了一个样。每天清晨,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就会用那轻柔、悦耳的声音发出第一声问候。村里人就在这一声亲切的问候中,起床、洗漱、做饭。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舒缓的晨曲也慢慢响起,院子里的牛羊也发出咩咩的叫声,村子从熟睡中醒来了。村子里的大人们很是自豪,逢人便说:我们村里的广播,比那中央广播电台的都要好。孩子们则模仿着她的播音,读书,说话。学校的老师们也感觉到了压力。为此,大队书记还受到了公社的表扬,说他政治工作做得好,知识青年工作做得好,有很高的政治觉悟和很强的工作能力。我们也为芙蓉感到高兴与自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每天劳动,休息。想的是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样才能扎根农村一辈子。她每天照样早出晚归,用柔美的声音陪伴着我们干着繁重的农活。对于未来,我们并没有什么奢望。
一天,吃过晚饭,芙蓉忽然找到我,说有话想对我说。干了一天农活,累得要死,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天,对她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不吱声。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推着我:“叫你去,你就去嘛,干嘛这么不情愿。”
此时已经到盛夏季节,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凉爽的微风吹着,感觉很舒畅。远处学校早已经放学了,偌大的校园笼在一片黑暗中。远处,山坡下的村子还有点点的灯光,不时有犬的吠声传来,整个村子显得幽深、幽静。
我们就在青年点对面的小树林边上,找了几块石头坐下。月亮出来了,星星也闪烁起来,地面比先前明亮了许多。风好像也大了,看见树叶有些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芙蓉在我的面前坐着,看着那些在树枝飘摇的树叶,似乎在沉思什么。
“你不是有话想说吗?”看见她半天不说话,我忍不住问道。
她扬起了脸,清幽的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明净、圣洁。黑黑的头发,圆润的肩膀。都被月光映照着,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既朦胧,又立体,像一尊雕塑。她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圣洁的美。然而,我却分明感觉到一种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忧郁与落寞。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端详过她。在我们的心中,她就是一个文文静静,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妹妹。现在看来,她已经是一个藏有很重心事的大姑娘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世吗?”她忽然轻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她,半天没做声。
“算了,等过几天再告诉你吧。”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没等我说话,摇着头,又不吱声了。
关于她的身世,虽然她从未和我们任何人说起过,但她这么小就离开父母来到这里,从她的言谈举止,从她那一口纯正北京口音的普通话来看,她肯定和我们这些从塞外小城里来的知青不一样。我和同伴们私底下也曾经议论过,感觉她的心里肯定有许多不愿意与人诉说的东西。因而,我们对她就有一份格外的关照。
晚风一阵阵吹来,吹拂起了她鬓边一缕短发,飘逸着,划出优美的线条。她顺手捋一捋,掖在耳边,好像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大队支书找我谈了,要我搬到大队部去住。”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他说我每天起早贪黑,怕路上不安全,也辛苦。”她回答道,仍显得漫不经心。
“路上不安全,在这里?。。。。。。你答应了?”我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她摇摇头:“没有,想和你商量。”
“那你自己怎么想?”她依旧摇摇头:“不知道。”
其实,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以我们知青的身份,是难以拒绝这个决定的。那个时候,一个大队支书,就是一个地方的土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
晚风带来了一丝丝凉意,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无言地相对坐着,被一团团黑暗包裹着,心情有些压抑,感到无话可说。
芙蓉终于还是搬到大队部去住了。虽然一个在村子的这头,一个在村子的那头,毕竟还是相隔了一条长长的村子,少了许多见面的机会,无法知道她最近的情况如何。
一天,青年点里的几名女知青议论,说在大队部看见芙蓉了。她人比原来削瘦了,脸色也憔悴了不少,不知她怎么了。大家听见了,都很担心,准备过几天去大队部看看。
这一天的清晨,很例外地没有听见芙蓉那柔美亲切的播音。大家忙着洗漱、吃饭,没有往心里去。中午,仍然没有听见广播的声音,大家奇怪了,中午饭也没有吃,几个人到大队部去看个究竟。
大队部空空荡荡,门都紧锁着,找遍了整个院子,也不见一个人影。我们感觉到有些不妙,可是一时又不知怎么办好,谁都没有了主意。村子里的人们也都觉察出了事情,纷纷到青年点询问。她们很关心芙蓉,非常喜爱那个温柔美丽的播音员。
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传出来。大小干部都躲起来了,谁都不愿意站出来说点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给出答案。附近公社的青年点也派人过来,询问情况,其中就有部分来自北京的知青。传言越来越盛,说法越来越多,一时间沸沸扬扬,一个平静的小山村,再也无法平静了。眼看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芙蓉仍然杳无信息,可还没有人出来澄清事实。知青们按耐不住了,商量着,到哪里去讨一个说法。
这时候,上边忽然来了许多人,有公社的,还有派出所的。他们进驻到青年点,不准青年点的人随便出入了。给我们的解释是那个大队支书已经被逮捕,罪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可能会受到严惩。至于芙蓉的下落,说是正在寻找之中。可是,芙蓉为什么忽然不见了,没有人来回答,留给了人们充分的想象空间。
从此,芙蓉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落何方。就像一枚凋零的树叶,不知是被风吹着,天涯飘零;还是被那些枯叶覆盖,已经融入泥土。我们这些身处异乡的知青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妹妹忽然消失,不知所终。却无法,无奈,更是无言。
我们几个热血男儿,曾想偷偷回到城里,到城里讨个说法。可是,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山村,想要偷偷回城,又谈何容易。况且,那个时候,“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正开展的如火如荼,即便回到城里,又将如何呢?我们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唯有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在我们中国,无论任何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一个“拖”字。新闻,拖旧了;热点的,拖冷却了;无论有多大的热情,都有一个疲劳期,一旦进入了这个疲劳期,所有的问题,都会慢慢消散,自动解决。芙蓉的突然消失,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们越来越少提起她,她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个曾经带给村里人无数个愉快早晨的播音员。孩子们不再模仿北京口音的普通话读书,说话,学校里的老师们似乎没有了某种压力,小小的山村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社么似的,恢复了很久以前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
只有我们这些亲历了失去伙伴的知青,好像有一个刻骨的痛,永远搁在了心上。
201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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