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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云端上的歌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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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行,要去牛背山。
      车窗外的春山像环幕电影,翠壁、飞瀑、老树、苍藤次第闪现。偶尔有松鼠横穿过路,蹿上树杈,拖着长尾巴朝我们瞪眼。在山横水绕中盘旋数小时,快到山顶了,云霭低垂。几朵云挣脱天空的羁绊,绵绵软软地跌落山间。脉线浑厚的山梁,粗野地勾勒着起伏的天际。赤褐的崖壁间缀着几蓬新绿。山坡上斜披着大片的草甸,几头牦牛在啃食鲜嫩草茎的间隙,抬头望望远方,露出哲学家般思考的神情,对擅闯领地的陌生来客则倒理不理。我们在高原牧牛的画风里发呆时,十几辆越野摩托呼啸而过,“吭——吭——”机声轰碎了群山之巅的寂静。
      越野车继续沉闷地咆哮,艰难弯过最后一段陡坡,目的地到了。司机带我们走进一家事先预约好的山顶客栈,客栈外泊着一溜越野摩托,一群年轻人正跟老板高声谈笑。放下行李,稍作休整,我们走出客栈。山风掠过,云朵就在头顶翻滚,早先掉落在山坳里的云团也时涌时散。
      “快拿装备,天要朗开。”有人大吼起来。大家急急返回帐篷,搬出相机、脚架,快速寻找取景点。山脊上人很多,好不容易在人缝中找了一个位置站定。极目远眺,云层已经升高,穹顶被风撕裂了一道道口子,漏出蓝莹莹的天空。阳光倾泻而下,像一把把巨剑劈斩着山峰。
      “佛光——”人群里发出惊呼,相机快门“咔嚓咔嚓”响成一片。顺着摄影师们的镜头方向望去,山谷里流岚氤氲,一个七彩的光晕浮现在东边的山坡。光环中有影像绰然而动。第一次上牛背山,就遇见佛光,这是大自然给我的恩赐吗?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光环中的暗影也徐徐而动,似有佛身昏曈交叠。奇妙的是,成百上千人同时同地观看,都只见己影,不见旁人。众人雀跃,没曾注意,低空何时出现一弧彩虹。空灵的黄昏里,斑斓虹霓俱是法身,郁郁翠峰皆是般若。一位红衣女士盘坐山石,双手合十作修持状,衣袂飘飘,如伽蓝圣地绽放的莲花。同伴们以佛光为背景,将女士禅拜天地的身影拍摄下来,众人纷纷效仿。也许明天以后,这些照片又将在各种媒体平台上风靡。
      天色变暗,夕阳从贡嘎群峰间慢慢西坠,云海和山峦沐浴着辉煌,一派浑穆而沉静的气象。人群渐散,年轻的骑行者们没有离开。两个女孩子在捡山坡上的塑料袋、饼干盒、废纸团之类的垃圾,几个小伙子用小䦆头在四处挖埋着什么,其他人则撒着一些小颗粒。
      我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这群年轻人。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高个子男孩走来。陌路相逢,其实不需要过多的话语,一根香烟就能消融彼此的距离,两个人坐在山巅烟雾缭绕地摆谈。他们来自省城的几所大学,都念大四,眼下忙着撰写毕业论文。半个月前相约驾着机车,经宜宾,过贵州,到云南西双版纳,然后穿越横断山返回。一路旅行,一路科考,各自针对横断山地质、水域、民族文化、生态植被等选题收集资料素材。因团队有十二个人,取名“横断十二骑”。牛背山是本次科考之旅最后一站,看过云海,他们就返回省城。
      “这座山,我来第三次了。”小伙子深深吸了一口烟,火光让脸庞红亮起来。前两次来,看见山顶被游客践踏得寸草不生,这次带了些高山树种和草籽,播撒下去。游历之余,也算做一点公益活动。

      不远处,发电机声音响起,客栈内光亮起来。这座远离尘嚣的蛮荒山头,此刻有了灯火人间的气息。我告别这群令我肃然起敬的年轻人,走向客栈。远方有光亮,但脚下的路很黑,一不留神滑了一跤。这是我这辈子摔得最有“高度”的跟斗了。撑着地面爬起时,触碰到一个手机。拿起来看,白色机壳上有啃缺的苹果标志,这可能是哪位游客掉的吧。
      回到客栈,把苹果手机交给老板。这事,他们处理更方便。他拿出对讲机发话:谁掉了手机,互相转告一哈。山上信号很弱,对讲机是客栈主们互相联系的最好方式。
      “横断十二骑”回来时,晚饭已经好了。腊肉、排骨、土豆、魔芋混搭一锅。我们从车里拎出一壶纯粮白酒和棒棒鸡、卤肉,分了一些给邻桌的大学生们,略尽地主之谊。我们喝白酒,他们喝罐装啤酒,两桌人热热闹闹地吃着。高个子男孩没有喝酒,边吃饭边看手机。其实山上的信号时断时续,上网是不可能的,通电话凭运气,收发信息靠等。
      “叮——”有短信提示,男孩看了一眼手机,脸色刷白,放下碗走到客栈外,双手抱着头蹲下,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伙伴们纷纷围过去,小声嘀咕着什么。隔了一会儿,众人回到桌前很快扒拉完饭,回房间了,剩下几罐没喝完的啤酒在桌上发愣。他们大概遇到什么事了,不过年轻人的世界我们不懂,再说也不能随便打探别人的隐私,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
      吃罢饭,围炉夜聊。客栈老板告诉我们,那些年轻人都是音乐爱好者,作曲、器乐、演唱,各有所长,高个子男孩是网络歌手。读书之余,他们在一个音乐网站兼职。这次到牛背山,要拍一些MV画面。
      聊到夜深,各自回房睡觉。半夜,听到外面一片尖叫。一位江苏来的摄影家跑出客栈,回来兴奋地告诉大家:星空出现了,还有云海。

      牛背山的五月,夜里仍旧很冷。山顶上满是人影,到处都长枪短炮地架着摄影器材。有人在辨认星座,有人在拍摄星轨。在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的山头,星星似乎触手可及。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这么密集的繁星、这么浩瀚的星空,内心的喜悦无以复加。夜幕以璀璨的方式,呈现星空的神秘与深邃。有个老人指着天空,给同伴介绍各种星座。我第一次见识到天河的浩瀚,而牛郎织女的相隔如此遥远。人群中时有惊呼声响起,流星来了。有时是一颗星划过,有时几道星芒摇曳。空旷幽寂的山巅,此刻打开哲学意境。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会变得清醒,思绪也浓稠起来,故乡的花朵、童年的弹珠、母亲的泪痕,一切都历历在目;踏破史册的马蹄、撕裂远方的战火、小巷里的豆浆油条,一切都那么遥远。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又会变得迷茫,既定的思考与逻辑显得无力而混乱,想借助满天星斗参悟过去、当下以及未来,似乎都是无解的悖论。不远处有音乐声响起,“横断十二骑”在一处平地摆开阵势,灯光、音响、乐器一应俱全。高个子男孩白衣飘拂,把背影留给大家。贝斯和架子鼓呼应着响,歌声起了:“……不知曾有多少次,我问自己:我为何而生,为何而存在?为何行云流动,为何风雨不止?活在这个世界,我在期盼著什麽事情?……”
      多年前,我听过维塔斯的这首《星星》,只觉得它美。今夜,在牛背山的星空下再次聆听这熟悉的旋律,似乎感知这首歌的另一重意义。清亮的歌声在夜色中流动,开端几句如同汨罗江畔的屈子天问,叩击着现场所有人的胸膛。外语和中文夹杂,好些歌词我没听清。只是在一种苍凉的情绪里,看着脚下宁静安详的云海,用温柔的舌头舔着山体。

      黎明时分,天边一线鱼肚白变得红亮,天空的也被渲染成淡黄色、橘红色……旭日在霞光中渐渐展露真容。蜀山之王贡嘎雪山挣脱暗影的纱幔,群峰被点亮,由银白色变为红色,再变为金色,放射出五彩祥光。日照金山胜景转瞬即逝,天渐放亮,云彩绵延千里,峨眉山、瓦屋山、夹金山等蜀中名山隔着云海遥遥相望,锦绣川西似乎都缱绻在一个丰盈柔软的梦中。流云挣脱山峰的挽留,漫过山脊缓缓跌宕成云瀑。云瀑不远的坡边,“横断十二骑”已经换过行头,分执着檀板、胡琴和锣鼓铙钹,一个女孩身着月白戏袍,提一柄长剑,是白娘子装扮。京胡凄凄切切拉响,女角莲步轻移开演,竟然是川剧版的《盗仙草》。咿咿呀呀的唱词婉转飘忽过后,武戏开场。身红着绿的鹤、鹿二仙童与蛇精在檀板脆响中飞旋、腾跃。一段胡琴一片剑气纵横,一阵鼓钹一串筋斗连云。背后则是细腻而壮阔的云海,以及浮在云海上的缥缈群山……嘈嘈切切的弦音既毕,一曲终了。几名年轻人扶膝喘息,一番激烈打斗下来,都缺氧了。我们沉默着,赞意暗生。白蛇传是国人喜欢的故事,盗仙草是古典戏曲中最唯美的打斗场面。“横断十二骑”把这个章节放在云山渺渺处演绎,视觉冲击和内心震撼,着实刷新了我的想象与审美。
      回客栈吃过早饭后,我们去看背面山坡上的杜鹃林。这山太高,五月底才能见着花开。转过山头,下一段坡,杜鹃林到了。花开得很野,漫坡绚烂地红着。年轻的歌手抱着吉他坐在一树花下兀自弹唱,伙伴们围在旁边录音、拍视频。客栈老板走过来,告诉我们一些故事。前年,男孩子在牛背山邂逅一个画画的女孩,相见投缘,后来恋爱了。前段时间女友在内蒙古草原坠马受伤住院,一直昏迷未醒。女孩父母原本不同意他们交往,拒绝男孩子去探望和陪伴。他苦闷地参加“横断十二骑”一路南下,每过一座高山、一片草原、一条大河,都会停下来唱歌,微信传给女孩。昨天晚上,朋友短信告知,女友病危,处在弥留之际。男孩子彻夜未眠,悲恸中作了这首曲子。此刻女孩生死未卜,他就在当初相逢的地方,继续为对方唱歌。
      “……谁在用山风弹奏一曲离歌,缤纷花瓣在云中开开合合。谁曾经说执子之手共偕老,山高水远独自把未来执着……”
      云海渐散,歌声落下。世间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年轻人的忧伤我们无法抚慰。只是扮演一个过客,匆匆踏上下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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