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缝隙

　　这个冬日在笑。
　　当冬日笑到酣畅淋漓的时候，都有谁还在侧身于阳光的缝隙呢？如果有，阳光的缝隙里应该很温暖，很明亮，很静谧，很安稳，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心念之外，应该再无别的纷扰。跻身于阳光的缝隙，也许只有愿意和冬日一道远行的人才有这样的豁达与淡定，才有那样安闲的模样。冬日走得越远，日子变得越繁华。前方不远处，旧历的年节升腾起一片喜庆的红色，鞭炮，楹联，灯笼，新衣，都是红色的，就像生活的心一样跳动不息，一样激荡、热烈。
　　跟随冬日的阳光一同来去的究竟还有谁？直到沉沉的夜里，阳光的脚步声还在隐隐传来。脚步声很轻，仿佛是从阳光的缝隙里传来，仿佛刚从温柔床第上起身、下地。从阳光的缝隙里走来又在阳光缝隙里思想的人，也应该像阳光那样照亮了端庄的山村一样的生命，也照亮了宁静的屋子一样的心灵。不过，挤得很紧的公寓里，华美屋子里的人曾经很纤弱，纤弱得就像一根根韭黄，也有韭黄一样的香味。纤弱的韭黄却于峻厉的冬日不宜，与当年亭亭玉立的杨树一样的俊美相比，韭黄一样的人更像夹在阳光的缝隙里了。
　　重庆人，抑或是四川人发明的火锅如一股强风吹向四面八方，山村里流传已久的红油臊子面跟川味火锅相比，麻辣的劲道显然有所不及，因而未曾大面积流行。但这样端庄的故乡毕竟处于一条又一条河流的源头，山林青翠，即使到了冬天山林也不曾荒疏、萧瑟。从林间流出的水清亮清亮的，可鉴日月，冬日的阳光就在其间畅行无阻。河溪之水聚集成潭，微波，或者涟漪，如瓦屋檐边的蜂鸣那样悠远而清丽。源头活水流过古朴而温暖的院子，院子里大都有一方大小恰到好处的空地，或为花园，或为水池，花园里的山菊花干枯了，但干枯的花朵还能在不时而至的山风中发出悦耳的沙音，听得久了，又似夏日里不知倦意的蝉鸣；或方或圆的池子里的睡莲年年都探出头来，然后，莲的头脸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美轮美奂无以伦比。后来，到了这样的冬日，莲花仿佛跟随阳光远走了，莲叶回到它们的来处去了，止剩干练的莲茎立在水中，静静等待来年的蜻蜓。至于夏天，花开数朵，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矜持，却也是许久以前的景色，也将是许久以后的景色。无论毛色或黑或黄，那些狗都吃饱了，冬天天晴的时候，它们自己去找地方晒太阳，夏天，它们自己去找地方乘凉，晚饭时候它们一定按时归来。
　　那时候，纤弱的人根本不曾纤弱，高贵的人也不曾高贵，她们全都健美如一只只玲珑俊俏的小鹿。小鹿一样的女孩子中最出色的当然就遐迩闻名，名声越来越大，像阳光一样普照的名声差不多无法让她们在山村里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了，上门采亲的人像赶庙会一般接踵而来。那时候，小鹿一样玲珑健美的人极喜欢阳光，总是一个人在阳光下走来走去，她不愿呆在大山弄出的阳光夹缝里面。走得久了，小鹿一样的人又像一只来自南国的羽翼刚刚丰满的孔雀。有人说，她们的肌肤真的像水，五黄六月的毒日头也把她们晒不黑，非但晒不黑，反而像河溪源头开阔地上的野山桃花洇印出粉嫩的霞来，许多人对她们赞叹不已，有人说：她们的母亲恐怕遇到过仙气的。
　　那时候，她或者她们并不在阳光的缝隙里，而是在阳光的光束里，或者就在阳光的清流里，或者，她们根本就是阳光清流里的一条条小鱼。她们的故里毗邻山林野旷，那里生活着许多和她们一样玲珑别致的鸟儿，鸟儿的鸣声和她们的语音是一样清纯透明的。
　　更多上门采亲的人并没有从她们家得到确切的回应。但是，那些美丽的鸟儿们实在该起飞了，许多与她们相关或不相关的人都担忧起来。
　　不过，别人的担忧总是多余的。
　　阳光依旧，夏日的清流依旧，檐下的蜂鸣和林畔的鸟鸣依旧。院子里，花园的土地在冬日暖阳下酣睡。那些或方或圆的水池里的睡莲，它们的花朵依旧年年绽开，依然像含蓄矜持的小女孩。健美玲珑如一只只小鹿一样的人终于相继出嫁了，然后，更多的女孩子像风中的柳絮一样照样学样朝着四面八方飞去。很久很久以后，乡村安定下来。后来，阳光灿烂的冬日依然按时到来，嫁出去的女孩子们变成了风姿绰约的女人，关于她们女孩子时代许多青涩的故事，人们渐渐淡忘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们生活得很好，那种好是留在山村里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因为，和远嫁的女孩子们的生活相比，滞留在山村里的人们以为自己仍然被夹叠在阳光的缝隙里。
　　山村里的男孩子们相继长出了寂寞的胡子。同村的女孩子们走光了，他们只好到别处去寻觅伴侣，要么到更偏僻的山村里去寻找，要么到更远的异乡去寻找。在更加偏僻的山村里，贫穷和漫长崎岖的道路依然是人们脚上极不合适的一双鞋，很破旧的鞋，是先人们遗留下来的，是山林野旷赠给他们的先人和他们的。更远山村里的女孩子们，稍大一些的就像长着白色绒毛的青桃。青桃虽然长着白绒毛，虽然很青涩，但无一遗留都被人采摘了。她们中的一些，从山村飞向难知其详的遥远之地，更多的，从山村走向乡村，有些从山村去了城镇，她们生来就适应任何地方的水土，她们在选定的栖息地按部就班地生儿育女。山村里的女孩子们，她们的梦想很容易变成现实，她们只要长好羽翼，她们总能够飞到理想的处所，从阳光如纯净流乳一样的山村飞到阳光被严格分配的城镇。这样的阳光可算是“物以稀为贵”了。但她们对习以为常的阳光照耀不屑一顾，或者，她们对饱满到恣意流淌的阳光好像厌倦了，她们居然开始对阳光的缝隙深感兴趣，她们开始认为躲到阳光的缝隙里表示拥有一种难以企及的高贵。
　　苍老又好事的人总会打听相关阳光的一些事情，他们依然盛赞阳光很温暖、很美，比如阳光慷慨照临的山村院子的院墙并不高，只是用来阻拦随意游走的牲口的；比如大门通常都是虚掩的，那是有意识地留给随时到来的访客的；比如饭熟了大家都可以端在手里蹲在大门边、蹲在道旁，和着清风、阳光一同吃下去，他们的吃相纯粹天然无所顾忌；比如即便在隆冬，麦田里灌上防冻的水了，一夜之间，水结成冰，好像是高度警觉的土地撑起的照妖镜，天一亮，太阳出来了，妖怪一样的酷寒禁不住照射就悄然退却。阳光好像被风箱吹得极旺的炉火，清楚明白的热浪一阵又一阵涌来，麦田里的冰就开始化了，完整平坦的冰面就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样子，湿漉漉的草腥气和泥土气就从麦田里蒸腾起来，乘风四散而去。
　　也有偶然问起那些很美丽的女孩子们确切去向的，探问的原因是那些女孩子太美了，她们曾经是山村里最大的荣耀，是她们让这样的山林村居传出“高山出俊鹞”的美名。答案很清楚，女孩子们大都去了城里，或者，还有一些已经不知去向也不知所终，带着和她们相同血统但已经颓颜皓首的人还在等待她们荣归故里。总之，许多像鹞子一样轻捷美丽的女娃儿不再生活在这样的山村，如今山村里的小媳妇儿都是从更偏僻的山村里娶来的。
　　那些远嫁的女娃儿们，其中的个别也很风光，她们带着她们的郎君回过山村；另外，远行几年的男孩子们大都在年节之前回来，他们也带回来水灵光鲜的媳妇儿。不同的是，女娃儿们和她们的夫君在山村里住的时间长一些，男孩子们和他们的媳妇儿在山村里住的时间短一些，但都来过。他们来的那些日子里，山村好像从沉睡中醒来，突然之间也是水灵光鲜的。一些离家太久的女娃儿回来了，出去的时候身轻如燕，回来的时候丰姿绰约。回到夫家的媳妇儿和回到娘家的女娃儿从田地边走过，从巷子里走过，许多孤独呆滞的目光就像年关时节杀猪刀一样撩开她们十分洋气的、据说也是时髦昂贵的衣裳，观赏深藏在里面的洋气的生活，瞻仰深藏其中的纤弱和高贵。不过，那些归省的嫁娘们，那些回家的媳妇儿们，好像是乘着冬日暖阳来的，她们很快又乘着冬日暖阳走了，她们把洋气和高贵的毛发遗留在山村里，那些毛发飘摇在山风里，留给山村的阳光的缝隙又是崭新的。
　　长期留守在村里的媳妇儿们，她们总觉得自己是无法高飞的母鸡，她们唯一的自豪是她们生出来的孩子，至少两个，孩子们的长相又像淳朴简单的山雀，也像极善于叫唤和觅食的土种猎狗。她们高兴的时候就认真劳作，不高兴的时候就破口大骂，就咬着牙齿诅咒，她们不劳作也不诅咒的时候，她们就安静地想象他们远在他乡挣钱的男人，她们会胡思乱想男人挣钱多了会不会勾搭外面的女人，她们也担心男人挣钱少了会在外面吃亏，也害怕回来了不好向她们交代；男人回来不好交代的时候冬天可能很冷，但是如果男人在外面勾搭了别的女鬼，男人挣回来的钱又是让在家的媳妇儿们感到硌心咬手的。外面妖冶的女人和更冷的冬天，哪一个到底更好一些，她们也说不上来。然后，总之，她们又认真地劳作，也咬牙切齿地诅咒。她们无法想象花天酒地和沾花惹草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她们感到男人按时寄回来的钱是很真实的，那些钱让她们在好长时间里都很放心。但她们依然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从花花绿绿的钞票上寻找外面那些妖艳女人可能留下的遗迹。她们感到自己好像活在阳光的缝隙里，缝隙的一面是吃苦耐劳的男人，另一面是外面世界里妖艳的女鬼。
　　冬阳照到淋漓酣畅的地步了，年节的喜庆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村里，早年的嫁娘们，有些提前回来了，回来得早的大概都是暂时不走的。回来的嫁娘们，有些含蓄内敛，有些流光溢彩，有些属于纤弱内敛的美，有些属于高贵洋气的美，不过她们脸上都有了时光演化出来的灿黄景象，那种灿黄景象是秋天才有的。
　　年节前后的山村里飘荡起温暖而神秘的人间烟火，也流荡起祖孙同堂、同床共枕的安乐气息。
　　几天以后，那些阳光一样光洁灵动的男人女人中的一部分带上他们春光烂漫的孩子到山村之外很远的地方搭车去了，依然留在村里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们还没有调匀他们的呼吸。一日又一日，冬阳守信如约地照射着山村的每一寸土地，照亮每一个人，照亮越来越近的年节，年节的喜气很快把尚没有离开的来客们收拢在山村的怀抱里，无论是纤弱的、健康的，还是土气的、洋气的，他们就像地气与阳光相容那样相容。本地的腊肉和外地的香肠，本地的红油臊子面和外来的麻辣火锅，转方向盘的手和挥动䦆头的手，跳舞的脚和踩秧的脚，都围绕在火塘边，都聚集在古老的厅房里，他们的话语像清风和阳光相接那样相接。
　　当天气冷到让人表情严肃的时候，黄昏时分，天上下起雪来，下雪的时候根本没有横吹的山风，天地很安静，山村很安静，雪花像杨柳的飞絮一样占满了山村上方的天空，雪花也无微不至地抚摸着老式的瓦屋和新式的楼房的顶。人都躲在温暖的屋里。唯有瓦屋烟囱上蓝色的轻烟带着灶神的祝福挨家访问，然后把人间喜乐信息带到天上去。也有鲜艳的红灯笼，因为无风所以没有晃动，但有雪粒打上去，窸窸窣窣的，好像无数只春蚕在咬噬桑叶，整个山村，深深地走进阳光的缝隙里……
　　201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