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聚感怀

　　晃眼一看，今天这个日子其实也是千篇一律的冬日中的一个，极平常的。
　　三人围住一个调温电炉，本能地伸出双手，仿佛稳妥地接住了电炉发出的光和热，于是，人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很妥帖的。除了借助电炉进行物理学意义上的取暖过程而外，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灵凭借友情来取暖了。电炉发出的鲜艳的红光和明确的热度让大家的身体感到无比安适。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聚首，作为朋友，每个人的心仿佛都落到了实处。按照节令预估天气，其时也到了今年冬令中最严酷的日子，身心两界对温度的需求都很急迫，大家就相约聚首，也只是小聚，也是平素生活里常有的事。
　　也许这样的日子过于清寂且萧瑟，为了小聚场面多少有些鲜活之气，辅之以茶与酒当不为过。
　　“喝一杯吧？”
　　“不，还是喝茶算了。”
　　“喝一杯嘛，反正又没事！”
　　我的提议被否决，被否决的意见又遭否决，现场诸君的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七裂八翘似乎不像人的身体那样落到实处。由于两位故交的意见很不统一，我只能不置可否——不过，出于身体健康方面的考虑，我真实的想法还是只喝茶不喝酒的，现在既然有人反对这样，我的态度好想又应该倾向于最后发表意见的人。结果，我对两人的款待当然就是茶酒兼具，旨在让他们各取所需。
　　他们终于发现，作为东道主，我并没有非得喝酒的意思，想喝酒的那位颇感意外，然后愤愤不平，当然是深厚友情之间才有的那种愤愤不平。我知道此君的意思：欲尽“地主之谊”，东道主大多时候是需要勇敢“舍命”的。无需多说，我必须既喝茶又喝酒，但我的身体状况提醒我，我确乎是茶与酒皆然不欲的，现在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我深感无奈，我知道我所生活的这个国度有一整套待客之道，许多时候，一旦做了“主人”，必然要咬紧牙关舍命相陪，此道不成文，但合规矩。
　　今天我必须再咬一回牙关了！
　　当然，不是我不懂这个伟大国度里古往今来的种种人情“潜规则”，而是想欲躬行而力有不逮。人到中年——其实是人到中年之前——我的体格特征就出现了许多明显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变化是开始尿频，仿佛经过几十年无数次的开合，我的泌尿系统的各个阀门都严重磨损了，无一例外都关不严而开始自由渗漏了。平素里谨小慎微的饮食已让我频频如厕，在别人看来我好像猛然间对卫生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我，出现这种状况当然是情所不愿的，只是，严酷的尿频现实我又必须接受，只好信心百倍地频频如厕。每日的绕城散步，我也必须选择一条公厕多的路线。但当遇到不得已要乘车远行之前，必然早早地控制饮水，上车之前一遍又一遍地如厕，虽然其中大部分是装模作样的，是象征性的心理安慰，进了厕所总是一事无成又垂头丧气地退出来，却也由不得自己。那种时候，我就真的希望自己的身体赶快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也突发奇想：消防队在救火的时候千万不要出现这种情况就行了。
　　喝茶，喝酒，都是足以加剧尿频现象的，特别是又喝茶又喝酒，尿频现象就尤为严重，卫生间差不多让我一个人独占了，成为大家笑料的时候是很多的，并有诸如“荣升‘所长’”云云。我当然不在意。但我也很不明白人的身体的奇怪之处：从容量上来说，撒出去的尿总是远远多于喝进去的茶和酒的，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水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主人不热情，客人不尽兴。虽然仅仅是朋友之间的随便小聚，但我必须做到茶酒两不误，惟其如此，才能让朋友觉得彼此还是真心的。
　　从来不论酒品优劣，不是假的就行。酒的话题很快过去，飘来飘去的闲谈最后悬停在茶叶上面。
　　过去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故而不饮茶，近年来，待至睡眠情况大为好转方始，但也的确是近两年才有的事情。饮茶以后的心得体会很清楚，觉得茶叶不过是寻常饮品，与富含维生素的菜汁、果汁相比，茶汤里面只不过多出了诸如茶碱之类相对较为安全的兴奋剂而已，营养功能与菜汁、果汁难分伯仲，大可不必将其神化进而附之以种种神话。
　　我振振有词的有感而发再次引出朋友某的非议，他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建议只喝茶不喝酒的那位。这次他对我的观点的愤愤不平相比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向我兴师问罪一般一口气道出了茶叶的若干优越之处，那神情，那语气，仿佛我对茶叶的公然诋毁的态度真的亵渎了多方神灵，或者我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狂徒。我才觉得自己失言，但又悔之不及，只好任由声讨。尤其是，我竟然忘记了此君是开商号的，他的宝号里面就在售卖茶叶，他本人，也是极爱喝茶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无地自容：他对我的茶叶进行了专业性的品评，大意是我买的茶叶勉强入流。那么，我想，他今天在我这里喝茶必然是勉为其难了，我当然要心生愧意，脸上开始发起烧来，但我肯定我的脸开始发烧绝不单单是入肚酒精的功力。
　　我们喝的是“龙井”，二百元一斤，这在深谙茶道且饮茶的用度所费不赀的老板朋友甚至所有富豪人士看来定然是不入流的，但在我，此物已经够奢侈了。
　　身为本埠商界老总之一的友人开始大谈茶道。他声称藏有三千元一斤的极品茶叶，并且还是用本地茶叶炮制的“明前茶”中的极品。听罢，我和另友开始面面相觑，我知道我们都无法想象三千元一斤的极品茶叶究竟是何等面目，更无法想象此物入口之后的非凡滋味，只有如醉如痴地感叹唏嘘，并以此来向我们的老板朋友表示热烈祝贺和极度羡慕。我的另友，他是酷爱“铁观音茶”的，我和老板朋友都知道另友的饮茶档次是长期固定在两百元一斤的，与我相比，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极其雷同的消费水平！
　　老总朋友就说改天他请我们品尝他那八百元一斤的极品“铁观音”，而三千元一斤的极品“明前茶”再未提及！
　　其实，谈兴是极好的生活佐料。一直喝茶的老总朋友可能被热烈的交谈挑起更浓厚的兴趣了，要求换茶之后，又很自觉地喝起酒来。我的酒品，我很遗憾，它的档次我真的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因此我也不得不对我的老总朋友刮目相看了，因为像我这样的酒和茶叶他居然也是乐意享用的！那一刻，我竟觉得我的老总朋友飞身一跃，从礼品国酒的高度落到了廉价散液的地面上，或者从云山雾罩的极品仙茶的境界里突然落进了毛糙老叶的茶罐里，那时候，他现出从未有过的亲切与可爱，我和另友都被感动了，酒杯和茶杯频频高举。
　　“其实，什么酒都是酒，什么茶都是茶，都能喝的！”
　　我很惊讶，老总朋友居然如此语出惊人。显然，要么他发现了他刚才的言过其实会在朋友之间造成情感“裂隙”，要么，他真的在一瞬间大彻大悟了生活和人生的真谛！我们皆大欢喜，先碰酒杯，再碰茶杯，包括他自己在内，我们显然是在热烈庆贺他的成长和进步，也在进一步扩大我们彼此奉献的真诚所带来的快乐。
　　茶碱与酒精的双重功效很快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发现，每年“清明”节前后采摘的茶叶大多被人炮制成了“龙井”，我们的杯中正是此物，却无法断定是否就是“明前茶”——其实，即便就是，我也对之无法刻意恭维，在我看来，它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茶而非别的什么，说白了，“涤烦疗渴，所谓茶也”。
　　往各人的杯中添了两次开水，茶叶还在漂浮着，每次啜饮必然碍嘴，才想起该用茶具的，为时过迟，只好默然作罢。茶叶一直漂浮着，说明它们的分量太轻沉不下去。这也难怪，所谓“明前茶”，总是在“清明”节之前采摘的，那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大地刚开始回暖，生机旺盛的苗木率先发芽，茶属其一。新的茶叶，的确也是刚刚冒头的细嫩小芽，极细极小，也极脆弱，人的手指尚难捉取，但大都成功捉取并被采摘下来，再经过如法炮制，然后“奇货可居”，然后，其中的种种意趣内幕就妙不可言了！我去过茶园，满树深碧的老叶无异于冬青树叶，相形之下，那么弱小的新芽竟然被人活活摘取，图的就是如我老总朋友所言的“极品”境界！那样细嫩的东西，又有多少分量可言呢？漂浮，也便是在所难免的。这就像时下种种世风，商家需要高额利润，政客需要辉煌政绩，这两大“工程”都需要人为炒作，于是，成本只有几百元的茶叶，价格就被“炒”到数千元，出了地方名品，经济建设新的增长点有据可查，官员自然就有显赫的政绩；商家从中获取了客观的效益的同时，苦心孤诣吹出巨大泡沫的官员也不会空手而归，他们之中的一些是极善于将一只猫一样的事情鼓吹到一只“斑斓猛虎”那样的盛大规模的！精神泡沫充斥天地的时代何日而息！
　　数千元一斤的茶叶，身份标牌是主要的，至于到底如何更加有效地安抚人的口舌之欲，我不得而知。
　　又想及另友所好的“铁观音”。其名尤其不俗，其实也就是秋后采摘的老叶茶。茶叶既厚且大，沸水冲泡之后与干菜无异。此物在稚嫩与尊贵两方面远不及名噪天下的“龙井”，但其清新馥郁的草香气味又是经久不衰而回味无穷的。因其成熟才显得厚重，因其历练长久而不事张扬，不浮泛，亦不招摇，仿佛觉得这个偌大的世界随处都可以找到它们的安身之所。再说，“铁观音”的口感并不比“龙井”更差，因其从俗从众，让人感到“铁观音”茶真有温良谦和的情怀，这一点，正好是“命相”不凡的“龙井”远所不及的。
　　俗酒入口，老总朋友居然现出“把酒临风”、“心旷神怡”的慷慨情状，进而强烈要求再次更换杯中茶叶！我很高兴，作为友情，我们终于复归正途。我又一次为他们重新沏好二百元一斤的“龙井”茶。
　　暂时独居而无内助，无法为二友奉食，只可以茶酒管够。好在二友清楚我的近况，并无非分之想，茶酒具足，起身告辞。他们离开是对的，因为我的三餐也是极简单的，别人不一定能够欣然接受。
　　二人离去，我收拾茶杯、酒杯。那时，我猛然间有了内急的感觉——奇怪啊，也许是谈兴甚浓，也许是闲谈佐以俗酒粗茶又意外地获得了新的情意和谐，也许是关于茶酒的感悟太深，我习惯性的尿急和尿频竟然没有发作！而此刻，必须尽快解决了。
　　仿佛倒空了一个硕大的暖水袋，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哑然失笑：敞亮的情怀和通透的感悟居然能够调治尿频的！
　　2014-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