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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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诵饮冰室文集,师承梁任公;
身传少室山绝技,艺宗达摩祖 。
这是一副刻在墓碑上的对联。在山村僻远之地,这墓联着实有些不凡。墓主叫李炳宗,大家都叫他宗伯,他也是教我习武的师傅。每次回乡,若上山,我都会到坡前驻足,一则为这联语吸引,二则怀念一下墓中人。
一
宗伯出生在民国年间,年少时家中富足。及至六岁,到村中私塾启蒙。先生姓苗,是能文能武的江湖游侠。此公授课,颇有古风,晨昏授武,白日传文。少年宗伯一边浸淫于《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里,书声琅琅翰墨飘香走到了《论语》《尚书》;一边从掌风腿影、刀枪剑棍中跌打摔拿闪展腾挪,体味“手眼身法步,精神气力功”的精髓。
再后来,宗伯先后就读县立高等小学、西康省立中学,最后考取康定师范。良好的家庭环境,不仅体现在对教育问题上的远见卓识,还在于抉择孩子前途时的手眼通天。宗伯师范毕业后,经过一番运作,进了西康省教育厅。尽管只是一个小职员,但身在省厅,前途自不可限量。于是,在雅康之间的路上,衣着光鲜的宗伯,头戴圆盘呢帽,手提西洋手杖,或骑骏马,或坐滑竿,一派潇洒倜傥器宇轩昂。
老家长辈的记忆里,最难忘这样的画面:青山深处的茶马古道上,英姿勃发的青年俊彦与一群衣衫褴褛的背夫擦肩而过。双方视线交接,相逢原来相识。这些背夫,是和宗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族中兄弟,有些还一起读过书、习过武。一阵嘘寒问暖后,洋气的宗伯与土气的弟兄到路边茶棚或小酒馆中举杯言欢,三杯酒下肚,彼此互试三两手拳脚,或者一起唱和几曲。当然,兄弟们唱的是故乡山歌,宗伯唱的却是京剧。兴致高时,他还会取出随身携带的口琴吹奏一番。同宗同源的兄弟在他乡相遇,大家也不会以地位悬殊而妄自尊卑。老家兄弟或乡邻背茶包到康定遇到什么难处,宗伯都会尽力帮忙。一来二去,大家情分愈浓。回乡后,众人免不得在村里夸叹洋盘兄弟的百般好。宗伯俨然山乡明珠,越发光亮起来。
工作两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宗伯儒雅俊挺、博学多才,还在省厅就职,可谓翩翩浊世佳公子,早成邑内高门媛女心仪的对象。县城富绅黄家,有女名瑞琴,出落得秀雅端庄,且知书达理。瑞琴小姐携女伴上街,一身欧式曳地长裙,纱幔遮面,姿容卓约,惊到一街市众,大有“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之叹。初时,瑞琴宗伯彼此钟情,二人曲款暗通。但黄氏家主认为小伙子虽然略有前途,但庄户人家与黄家门不当户不对,反对二人交往。瑞琴小姐态度坚决,执意要嫁,一番坚持与抗争,一众长辈败下阵来,只得妥协,遂成了一段郎才女貌的姻缘佳话。
成亲当日,整个茅坪坝都沸腾起来。迎亲、送亲队伍绵延一里多路,宗伯披红挂花骑着高头白马走在前面。新娘子凤冠霞披、头顶盖头坐在花轿中,轿外伴娘莺莺燕燕如花团锦簇。全套锣鼓响器震天价响,八管唢呐齐鸣声传数里。路边的田埂上、土坡上满是看热闹的人。那阵仗,成为四邻八村众人津津乐道几十年的谈资。
二
也许人生繁盛自有定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婚后生活才过两三年,世道变了。1949年底,解放军挥师大西南,西康省和平解放。宗伯被解职回家,不停接受各种政治调查。黄家被无产阶级政权界定为大地主,田地房产家财俱被没收,岳父也被新政权以“人民的名义”处决。瑞琴心中悲苦,不敢嚎啕,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宗伯家田产充公,只剩老宅栖身。宗伯本人作为旧政府普通文职人员,平日为人正直,德行良善,也支持解放、拥护共产党,解放前夕曾到学校教学生唱过革命歌曲,解放军进城时还写过欢迎标语。因此,只是被送到学习班接受新思想洗礼一番就回家了。生活的状态从云端跌落,鲜衣怒马的青年公子变为布衣书生,妻子也素面朝天、荆钗布裙,从此过上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
夫妻二人不谙农事,大集体里挣工分,力不从心的尴尬成了乡里的笑话。田夫子们挑着大粪,在田坎上脚板翻飞。宗伯却走得晃荡,肩上的粪桶不愿意驯顺,害得他就像个醉汉踉踉跄跄。麦收时,男人们两人组队搭麦子,麦穗高高抡起,狠狠地往拌桶上摔,“砰……砰……嘭嘭……”“砰……砰……嘭嘭……”节奏和力度配合默契,仿佛有指挥家在调度。宗伯的麦穗在拌桶上却全无轻重缓急章法,麦粒也多半洒落在地里,遭到伴当的数落,后来干脆不跟他合作,弄得宗伯满脸讪讪地不知所措。整田栽秧时,宗伯去使犁弄耙。平日温顺的水牛到了宗伯手里变得又蛮又犟,不听使唤,牛和人的拉扯像是一幕闹剧,上演在大忙时节的水田里。田没有犁半分,人却弄得满身泥水一脸泥花,只剩一对眼睛骨碌碌转。
于是宗伯被安排到女人的队伍里,糊田坎,割麦子,背麦秸……但他终归还是干不过女人。女人们手起刀落,麦穗已倒去一大片。宗伯少时习过武,耍起刀棍来也非比寻常,可他没法把武术和农活融会贯通。闷头弯腰割麦,新割的麦茬硌得脚杆流血,他无暇顾及,只是使劲割。直起腰,发现又被女人们甩开一大截。糊田坎倒是能整得光滑锃亮,但速度还是追不上“超英赶美大跃进”的步伐。
生产队长看宗伯实在干不来农活,安排他帮队里过秤计重啦,记工分啦,算算账啦,反正都是些写写划划的事,宗伯这下得心应手了。每到放工,吃过晚饭,坐在自家天井内,望着四角天空里的星星,一曲长笛悠悠响起。妻子呢,端个针线簸箩坐在旁边缝缝补补。只可惜宗伯的工分不高,年终分的粮食也少。一家人的口粮就局促了。
后来,乡里创办公立小学,要招聘老师。宗伯原本就学师范专业,机会来临,很是兴奋,早早地报了名。面试那天,翻出多久不穿的西装皮鞋套在身上,戴上圆盘呢帽和水晶墨镜,背上二胡等物,兴冲冲往学校而去。学校设在一座叫白云院的寺庙里,一里多路倒也便捷。行到学校旁的青杠林,偷偷往古庙内张望,所有老师和工作人员穿戴打扮都很朴素。宗伯打量自己的装束,似乎有些出格。于是摘下呢帽藏在树丛中,取下墨镜装进衣兜,西服抱在手上,神定气闲地走进学校。
考试其实简单,无非是写写画画、弹弹唱唱,这些宗伯都擅长。书法遒劲有力、不失清雅,黑板画线条流畅、形神兼具。说到唱功,宗伯本来想唱一曲京剧,但面试老师说学校不教学生唱京剧,再说那玩意儿是封建文化糟粕。宗伯只好坐在风琴前自弹自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笛子则独奏了《解放区的天》,二胡拉的是《南泥湾》。当日,宗伯得分最高,当老师的愿望马上梦想成真。
无奈,由于宗伯的衬衣太白了,皮鞋太亮了,表现太出色了,“细心”的考官心中犯疑,又考问一些过往经历,得知他在旧政府任过职,宗伯落选在所难免。但宗伯不甘心,去乡公所讨要说法,据理力争声音过大,乡上领导说反动官员攻击人民政权,命令民兵持枪抓人。幸亏乡里的农会主席是同村族叔,好说歹说了半天,才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回到家里,宗伯沉默了数月,没事总把二胡笛子口琴拿出来擦,擦着擦着就出神,却好久没让它们发出过声音。
十多年过去,宗伯除了变黑变瘦外,书卷气仍存留九分。除了陆续添了三个孩子,家里家外的物什、一家大小的衣物也没见添几件。
妻子瑞琴呢,十几年的生活锻造,已经把个大家闺秀打磨成精打细算的农妇。她除了在生产队干些轻巧杂活挣点低工分,还要打理自家几分自留地。她的女工原本出色,闲时也帮村里人缝制点衣物鞋帽,或者教教姑娘们绣绷子,很受大家喜欢。遇到队里耍工休息,收拾些地里不舍得吃的菜,带着孩子上街。她到集市上偷偷卖菜换钱买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孩子们则背些小菜到舅舅姨妈家去。黄家虽然没落了,但亲情还在,大家都挂念乡下瑞琴一家。常嘴里不吃碗里剩地节省些粮票、布票、肉票、糖票,或者备些糖果零嘴、衣帽杂什,瑞琴和孩子们来了,让她们带回。
三
忽然一天,区中学校长登门拜访,言说学校缺语文老师,请宗伯到学校代课。宗伯喜不自胜,当老师的梦原来一直关在心里,如今像掩盖在柴灰下的火炭,风吹复燃了。学校在烟竹乡,要过一条河,翻一座山。宗伯起个大早,一身布衣胶鞋,欣然赶路而去。一个星期,宗伯回来了。有人好奇,想打听原委。宗伯淡淡回答,请假的老师回了,不用他代课了。
村里有好些孩子在区中学读书,隔得远,都住校。周末回家拿粮食,谈到宗伯上课就嘿嘿笑……后来,宗伯上课的龙门阵就在村里传开了——
宗伯上语文课,没有教课文,而是让学生先明白什么是语文。于是,何谓“语”,何谓“文”,从说文解字到现代汉语,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然后,怎么写“语”,怎么写“文”,从先秦小篆到简化字,一黑板银钩铁画飘逸潇洒。如此,老师教得手舞足蹈,学生听得獐头鹿耳,连坐在教室后面的校长都听得入神,心中大呼过瘾。
校长连听了三天课后,激动地找宗伯交流:
“老师啊,你课上得精彩,学识也渊博,学生都学得有趣有劲……你用一节课让学生知道什么是“语”,用一节课向学生解读什么是“文”,用一天时间让学生了解“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意思,用一天时间让学生明白“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道理。这些都很好,只是你讲的这些不是考试的内容,学生的课文学不完,考试就考不好,所以……”
所以,宗伯就回来了。本来他想和校长辩解一下,可是文人都好面子(宗伯作为师范生,至少算半个文人吧)。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回就回吧。
从此,宗伯再无他念,心如止水地做老农民了,尽管他一直都不会使犁弄耙,不会插秧打谷。只是一如既往的记工分、算账,写写划划。
生产队在远山沟开了一片火地,秋天玉米熟了,全村男劳力都上山掰玉米。来去要两天,宗伯也去了。头天下午收工,宗伯到林子里砍了一根笔直的钉钉竹(俗称野竹子)做拄路棍。大家在篝火旁摆龙门阵,宗伯不言,不停摩挲那根五尺来长、油光水滑的竹棍,时不时掂弄两下。队长笑道:
“宗先生,你不是会武哇,耍两手给大家开开眼哈。”
大家一起起哄,宗伯不干。队长又说:
“露两手嘛,把大家整高兴,明天下山你少背一袋玉米。”
宗伯拗不过,也是心动,就起身舞起少年时代练过的棍法。
夜晚的山间平地上,宗伯的身姿融入翻飞的棍影中,劈撩刺挂拨扫抡戳,时而拨草寻蛇,时而怪蟒翻身。举手处雪花盖顶,俯身时枯树盘根。棍花舞过,利落收势。宗伯面不红气不喘,掌声和喝彩在山野间飘荡……
日子就像泛黄的旧账本,一页页平静地翻过去。文革来了,宗伯因为学过封建文化,在旧政府里当过职员,受过资产阶级腐朽思潮影响,常被戴上尖尖帽批斗。县文化宣传队下乡表演样板戏,有时派宗伯上场吹吹弹弹,或者来上一则《智取威虎山》选段——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唱腔一起,字、气、劲、味“四技”震撼全场,小村的坝子上掌声连连。领导想招宗伯入县文宣队,可一听宗伯成分,只得摇头生叹。以后但凡到附近乡镇演出,总要邀请宗伯上台。
舞台上的光彩敌不过现实的暗淡。儿子参加全县乒乓球比赛,拿了冠军,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取消到地区比赛的资格;两个女儿能歌善舞,因为父辈原因,不能到县上舞台演出,回家蒙在被子里呜咽哭泣;初中毕业了,成绩虽好,但因为父母原因,不能读高中。愁闷的宗伯蹲在暮色笼罩的田埂上一口口吸着旱烟,一口口叹着长气……
四
岁月在一声声长叹中远去,文革结束了,改革开放了,生活好起来了,孩子们也各自成家。宗伯有了很多悠闲时光,常常坐在自家天井里拉着二胡,和瑞琴一起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箱子里的西服套装早已霉烂,皮鞋也被鼠咬虫蚀后丢弃。宗伯心中没有一丝痛惜,很平静地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街赶场依然故我带着圆盘帽,不过不是呢帽,是比较精致的草帽。墨镜还是几十年前那副,金色镜架,水晶镜片又厚又圆,架在清瘦的脸上,连同宗伯都成了老古董。
《少林寺》走红时,村里人都蜂拥去看。小子们回村在院坝里打拳踢腿,闹得鸡飞狗跳。宗伯看着欢喜,情不自禁展开拳脚,行云流水的招式怔傻一帮小屁孩和凑热闹的观众。大人们怂恿儿孙辈拜师,宗伯有些为难最终还是应承下来。每日天没亮,二十几个孩子聚集在村边的空坝子上学拳,其中自然有我,当时八九岁的样子。每日弓步、马步、虚步,冲拳、摆拳、勾拳,弹腿、侧踹、摆莲……学武之余,宗伯把大家召集在家中进行文化训练,常常给我们出一些数学题来做。比如:
馒首一百僧一百,大僧一食三,小僧三食一,问:大小僧各几许人?
又如:有井不知深,先将绳三折入井,井外绳长四尺,后将绳四折入井,井外绳长一尺。问:井深绳长各几何?
这些古老的算学题目,孩子们听不懂,宗伯不厌其烦讲解,大家一边听,一边悄悄拉开他家五斗柜的抽屉,玩弄里边的铜锁、铜钱之类的老物件,或者透过雕花木窗上的鸟兽虫鱼看屋檐下燕子筑巢……
乡村小孩质朴有余,钻劲却不足。大家把题目带回家,多半没做出来,第二天就忘了。三年级的我,自然也算不出,但不死心,就慢慢地去推想,最后连蒙带猜,找到答案后报告宗伯,被狠狠夸了一番,从此上学劲头忒足,练武也格外用心。
只是过不了多久,勉强学了两个简短的拳路,新鲜劲就过了。再说练拳也苦,很多人敲了退堂鼓,农家人穷事也多,武术班慢慢垮了,但宗伯的名气传开了。大家都说茅坪坝有个老头,练得一手少林红拳,还会刀剑棍法,六十多岁踢旋风腿、二起脚,不带喘的……有人请他到县城教拳。年过花甲的宗伯,终于圆了教师梦,还加入了县武术协会。
那几年,宗伯先是在县城及周边教拳,随后到了川西、川北等地“闯荡江湖”,一时弟子遍四方。偶尔得闲在家,也有来客登门拜师或交流拳脚本事……墙内开花墙外香,我们这些“大师兄”们,却连最简单的把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功夫再好也敌不过年纪渐老,宗伯终归还是回到村里。
有日黄昏,看书累了,我在村旁田野里看红日西坠。宗伯远远摇着纸扇走过来,闲谈一番,大抵问我学习情况、理想志趣之类的问题。
一老一小谈着谈着,宗伯叹了口气,说自己走南闯北,教过的学生若干,家族中的孩子却没人传承他的武术。
我心中一喜,赶紧央求宗伯教我练拳。宗伯呵呵一笑应允下来。谈到学费,宗伯分文不收,只想收两个关门弟子而已。
就这样,我和另一个玩伴又开始跟宗伯学起拳来。这次学得比较系统,八段锦、小红拳、大红拳、梅花拳、达摩刀、齐眉棍,以及一套剑法。我两个月不到把这些套路全学会,乐得宗伯直夸我是奇才。
学武之余,宗伯也在抓紧对我进行文化熏陶。不过这次,数学题做得少了,大多是背诵一些古文典籍、诗词对联。什么《春江花月夜》《商山早行》《小重山》《天净沙》等。还记得宗伯用激昂的声调吟诵明人胡寄垣联语: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
那一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未及毕业,宗伯,我的师傅脑溢血去世。他还有一套《大佛功》没有传我,还有二胡、笛子没有教我。
时光渐去,师傅教我的拳脚、器械,被我疏懒忘了,但我还是常去他的墓前,欣赏那副别样的对联,想象他当年的民国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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