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与抵达
2021-12-23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时空是我们的存在方式。时间似乎比空间更有灵性。肉体帮助我们占据空间,而意识帮助我们感受时间。我们在时间里获得生命和对生命的自我意识,又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失去。于是,我们试图抵抗,抵抗时间,抵抗自身的遗忘,也抵抗他人对自身的遗忘。这是何怀……
剑鸿
时空是我们的存在方式。时间似乎比空间更有灵性。肉体帮助我们占据空间,而意识帮助我们感受时间。我们在时间里获得生命和对生命的自我意识,又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失去。于是,我们试图抵抗,抵抗时间,抵抗自身的遗忘,也抵抗他人对自身的遗忘。这是何怀宏对回忆的诠释,却是我对散文理解的开始。
过去一段时间里,我凭着对生活的粗浅理解,写下了长长短短的几十万字,这些文字凝结了人生一个时期的回忆、思考和感悟。文字不算少,但我不认为自己就此找到了通往文学的小路,也不认为就此抵达了想要去的某个端点。如果非要给这些文字定位的话,我认为最好的词语是——抵抗,对逝水年华的抵抗,对平凡生活的抵抗,对由于忙碌而导致的记忆僵硬的抵抗。因为,当我再次回味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发现,时间,在以文字形式进行的抵抗中,似乎放慢了脚步,或者说拉长了身躯,有了更多让我驻足观赏的风景。而我,除了依旧徘徊在失去和遗忘的警惕里,始终还在向文学出发的路上。
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搬弄文字,书写心灵,需要一点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勇气,也需要一点面对自己面对空旷的定力和耐心,就像在旷野点亮篝火,审美意义大于实用价值。就像在沙漠遥望海市蜃楼,安抚效用大于实际的温饱。但我赞赏这种行为,就像赞赏每一颗夜星的闪耀,每一朵鲜花的绽放。它们陪伴了在窗前失眠的人,指引了在野地走夜路的人,抚慰了咬紧牙关埋头生活暗自舔舐伤痛的人。标志时间的日历,从未像现在这么性急。容纳市井的街衢,从未像现在这么拥挤和喧嚣。人们也从未像现在这么实际——只做有利的事,只看到双手可以抓紧抓牢的事物。同样和我生活在江西这块红土地上的散文家范晓波说:这或许是写作者的小时代,但肯定是文学的大时代。
对文学的期许和张望,也许是每一个写作者走下去的理由。这是来自文学内部的热源。但文学之外,世界继续盲目前行,大多数人被裹胁着朝一个方向走,爱的能力在消失,紧张感压过幸福感,忙忙碌碌、琐琐碎碎,消解了人们面部鲜活的表情,人的主体性和尊严被一天天侵蚀。如果有真实的记录者,将这个时代的一切表情,包括坚硬、无趣、浮躁、虚妄、忧郁、麻木、冷漠,一一记录下来,足可以构成对这个世界的隐喻。文学的想象力,比之现实的表现力,有时竟是那样苍白无力。所不同的是,文学尤其是散文,还要有思想和美,有作者的体温,还要通过芜杂的事实抵达真相。
正是从这个角度,我看到了自己以往文字的浅陋和稚嫩:用力的抒情,伤害了对真相的捕捉。细节的空泛,显示了对生活的漫不经心。空洞的议论,则背离了每天都在经历的现实根基。而曾经对于词汇的迷恋,也将原本想要构建的生活图像遮蔽起来,如“乱花渐欲迷人眼”。生活,是一个真实的整体,不断生成、流动,以原生态呈现在我的面前。它或许只需要一个真诚的描绘者,深入它的内部,着以本然的色彩和温度。而不需要任何人假装情圣和思想者,来渲染它的盛大和无明。这些缺点,令我不得不审视自己在文字上所走过的每一步。对我来说,写作,应该更像一种打捞和探险。打捞什么呢?打捞那些已经被遗忘的、被遮蔽的事物,那些被风吹散、被尘掩埋的碎片,然后走进它们的内部,找到其表面下的内容,以发现的名义,重新给它们命名,造出一个意义世界。探险什么呢?探险那些无力触及或不敢触及的隐秘,那些不能确定的、给予人疼痛感和耻辱感的心灵事件。
散文世界的声音众多。一个共同的声音是,散文,最不需要的就是掩饰,最难得的是听从自己的内心,是灼伤和炙烤,贴近皮肤的温度。
我们为什么要写作?这是很多写作者还未来得及追问或者正在追问的问题。我的理解是,散文,是一个人的心灵简史,其实质是对疼痛的梳理。这个疼痛,并非源于具体现实的事件,它可以是形而上化的生命疼痛,可以是潜藏的隐秘存在经验,也可以是一个人面对世界所发的诸如“花非花、梦非梦”似的虚幻体验。疼痛的深度,取决于作者理解世界的深度,取决于作者审查自己的深度。外在的热闹和平淡,都只是表面文章。有的人经历丰富,总在热闹喧嚣的中心生活,思想情感却一概平庸。有的人生活平淡无奇,思想却气象万千,性情却深厚丰满。史铁生大部分时间坐在轮椅上,而他却以文学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以自己的苦难为健全人背负了生死的答案,提升了生命的意识,我们几乎毫无成本地享受了他所达到的精神高度——一种令千万人心疼的温暖。让我们在瞬息中触摸了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困厄中懂得了微笑。
生活咯痛了史铁生们,也咯痛千千万万个平凡的我们。当时间无情修改我们的面容,当岁月像风一样吹走了青春和血液中的温度,把一切化为齑粉,我们熟悉的世界一天天变得陌生,我们开始想象千百年后那个没有“我”的世界,鲜花照样会在春天盛开,阳光照样会在某个午后斜斜拐进窗户。我们开始学会将眼光投向人群,投向历史的深处,看到大地消失的事物,体验人生过客的苍凉。我们看到自己既生活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看到自己正在与世界周旋,最终和千万人一样,成为一个黯然的离场者。然后,我们去写作。写作,其实只是一次出发。至于我们要抵达哪里,以怎么的方式去抵达,每个人的路途是不一样的。如果失去的时间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写作也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只有这样,抵抗才具有与遗忘和失去相对称的力量和耐力。里尔克说,作家永远是囚笼中的囚徒,永远在栏杆面前徘徊,后面有门他永远要从栏杆这边走,虽然他过不去。
我想,只要我们出发,走近这个栏杆,就是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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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12-22 13: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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