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背褡·纸风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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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货,玩具,看红火。一提起过年,我满脑子就两个意象在萦绕:象在萦绕:一个是外祖父采购年货的布背褡,一个是孩子们喜迎新春的纸风车。购年货, 跟着外祖父去赶集, 挎布褡子必不可少。
布背褡,过年必需品拿不到手;没有纸风车,过年逍遥感消解几分;没有木高翘,过年憧憬心缺乏依托。一个乡村男孩,跟在一位满鬓飞霜的老人和布背褡后面,或者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手里的五彩缤纷纸风车风中旋转,喜滋滋看着那些民间高手踩着一个比一个高的木高翘,才算过年味十足的年。
事实上,外祖母给外祖父缝制那件暗绿色布背褡,上面大大小小留出20余个口袋,就是专供外祖父赶集用的行囊。年纪一大,不可能和别的村里人那样挎只背篓和推辆独轮车去赶集。他两个手,一个手腾出来牵我,一个手腾出来整容,一双手都有事情做。好歹,他当过东西两山一所完小的校长,桃李满天下,遍布当地各行各业,弟子级别最高的国务院一个部门工作。
如此有成就的文化人,犬牙庄公认的秀才, 岂能不注意仪表。无论在家赋闲就是出门在外,外祖父都习惯于穿一身黑色或者灰色中山装,上面两个口袋别钢笔,下面两个口袋揣一本半月谈大小正合适。退休的老校长去赶集,按说与一本正经的中山装相匹配的行囊, 在外祖母眼里,就只有布背褡。因为,她老人家听说过去的秀才赶考,肩膀上驮的就是这种行囊,可以装备战科举四书五经和毛笔砚台,可以揣半路充饥烙饼干粮和水壶,还可以塞指示方向以防迷路罗盘。
快过年时,我回到坐在河边默不作声的犬牙庄,火炕上那张黑绿黑绿的油布还在,一摸被穿越炕洞的炉火烤得暖暖和和的。这感觉挺奇怪,在犬牙庄过的年才叫年,离开故乡的过的年只能称日。就这样。带着如此情怀走进外祖母家由三间北房和三间西厢房组成的庭院,也还是大男孩的自己看见一个陌生小男孩蹒跚学步。一个刚从京城送回来的表弟,正在笨拙地跨门槛。实际上,门槛并不厚不高,对不到两周的表弟来说,却如同翻越一道山梁。 翻越中的表弟,手持一挂四色纸风车,望着前方凶神恶煞的年。
过年不易,不经一定风霜染发,过年也是过一道坎。这道坎,往往被人轻描淡写地称之为槛,厚而高的门槛。吃力迈过时,那纸风车童年迎风旋转而绽放,尽管抬不起脚的窘迫显而易见。或许,这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幻觉。一只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凶猛动物,每到年关到来之际,被有石狮的无石狮的庭院前的红色对联红色灯笼红色鞭炮,噼噼啪啪驱走之后,年的形象便由一种令人恐惧的异类黑影被一道厚不可跨高不可越的温度文尔雅的榆木门槛所代替。蹒跚学步的少年,跨越这道意味着长大一岁的障碍,需要借助一挂花花绿绿的纸风车。下意识张开小手,那纸风车像蒲公英似空中飞翔。飞翔中,越聚越多的风叶绽放出千姿百态花草的造型。虽然,屡屡尝试,那位少年没有征服那道门槛,烟火夜空里的喜悦绽放,使他的灵魂随着纸风车的旋转,飞向独立行走的江湖。
外祖母伟大就伟大在,前前后后她用羊奶喂大三儿三女十八个孙子外孙子孙女外孙女,而这些子子孙孙都离她远去,各过各的日子。一个一个举着花花绿绿纸风车,在某一个年后乘大马车自行车和拖拉机等交通工具,辞别犬牙庄后,风车将领着他们去他们梦想的去处。从某种意义上讲,小小纸风车和河边木风车,永远都是童年的意象。风车,让童年这个概念可观可触。
纸风车,一种孩子们玩耍的玩具。 木风车,如同被放大的玩具,一类农夫们磨面的道具。 四个风叶的纸风车,红黄蓝白在天地间旋转,越旋转越大,渐渐旋转成河西被历史遗弃的庞大水磨风车。据说,犬牙庄对面的襄陵镇一带沿河迎风旋转的风车,属于元代平阳路总官姚天福的杰作,在这位清官廉吏的手里。利用汩汩流淌不息的河水,风力转变成动力,为水磨坊浇地和磨面工作源源不断提供能源。
那天,应该为襄陵镇逢集交易日,我被外祖父的手紧紧攥着去赶集,步行到河边,踏上易座由船只和木板搭的浮桥,在许多双赶集者的簇拥和慌奔中,那悬空而掸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颤颤悠悠,我感觉随时可能板裂人坠,战战兢兢踏过,好在有惊无险。老人家肩上挎的背褡,背褡上所缝的那些口袋,每个口袋仿佛都阴藏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我在人群里走丢,难以立刻找见外祖父,因为,满大街的老者背影大同小异,几乎都穿着黑色中式棉袄,肩挎清一色的暗绿背褡,甚至连走路姿势都惊人相似。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我站在一个卖纸风车的小商贩面前,任凭老人家拽抹,脚下蘸胶一般,脑袋身体前倾,腿脚在后往下钉。无奈,外祖父不满地瞪我一眼窝,极不情愿地给我买了一个红黄蓝白四色纸风车,递给我时,还不依不饶咕囔一句,这娃,出来时咋说的,知道会变卦,可是不带你出来——不知道你姥姥就会做啊,乱花钱。一听,我自知理亏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等保持一个被拽行的造型,再往前逛时,我趁老人家不注意,偷偷的乐了一把,抑制不住的笑脸,从自己的脸部飘向那旋转的纸风车,由从纸风车,飘向摩肩接踵集市的上空,回过头,我望一眼小商贩所举的那木架子,上面刚才还插满的纸风车明显减少一半,前后左右的孩子们,手里都举着红黄蓝白,或者红白红蓝,或者蓝白蓝黄,或者黄白黄红,喜悦伴随油茶的热气在飘逸。
没有记错的话,午饭在回民饭店,我和外祖父一个人喝了一碗羊杂一块火烧,火烧掰碎,泡在飘浮辣椒油的羊汤里,我吃得满头是汗。归来时,外祖父的背褡口袋里装满年货,有挠痒痒的老头乐有装火锅的海带有写对联的墨汁还有灶王爷神像。
大风车,在大戈壁摊上。
多年以后,坐了三天两夜的我,从一扇驰往乌鲁木齐专列的窗口,发现了所失踪的纸风车踪影。它不再孤单地蹒跚学步,而是以一个发电者的身份,默不作声地隐藏于千万个生活在别处的伙伴中间。离开乡村犬牙庄铜火锅的燃烧,再轻轻松松跨越的门槛,都不值得留恋。铁轨,在车轮的反复碾压之下,哐嘡哐嘡不断行进。当年爬在铁轨上倾听远去火车缠粟的少年,已不是少年。而途中的风景,包括所有的树木所有的风叶,都在迅速地向后倒去。当初的纸风车,无疑被大漠的风神磨砺坚强无比。水泥钢筋浇铸的身驱,深深扎进戈壁滩。一时间,思绪依然停留在犬牙庄的少年,不知在列车上检阅壮观绵延几百里风力发电场,还是风力发电场,充满威武纵横成行地检阅自己。
西方的风车,田园牧歌画面上不可或缺的一个景观。
据说,西方风车的不同之处,在于翼板环绕着垂直面而转动。因为风在欧洲比在西亚较为变化不定,所以风车还另有一个机械装置,以使翼板面对着风来的方向转动。中国的风车,八卦风轮,吉祥轮。
少年心里明白,风水轮流转,作为犬牙庄孩子们手里的纸风车, 那四个风叶的玩具,仅仅为了转换新的一年四季旋转的好运。
外祖母的纸风车,在犬牙庄旋转。
制做风车,在外祖母那里最简单的手工,那天赶集时,外祖父背褡里还有一件重要的年货,李氏剪刀,那剪刀柄上就刻着这几个字标记,故乡的一个品牌。用钢好。锋利又得心应手,外祖母就认这个牌子。我喜欢坐在那块暗绿色油布上,看外祖母剪窗花,就是一种视觉的享受。一般情况下,过年前外祖母只剪窗花,除非哪个邻居替自己的孙子开口,才稍带剪出一只纸风车送人。
过年前,红对联在外祖父的书房中,整整齐齐排着队形,一行行的成品,列成五颜六色阵容在外祖母目光检阅下,走出一个平常百姓家,在汾河西一个乡人自发形成的集贸市场上,许多孩子手里捏着一个,捏得紧紧的唯恐被春天的风刮向一个不可预知的蓝空。
当然,熙熙攘攘人群里,那种花花绿绿布褡子,不断闪现,外祖父这样的村里人如蜜蜂一般在市场上收集生活的甜蜜和丰腴。兼收并蓄,广纳博收,又像晋地常年默默流淌的汾水,底调而深沉,深沉而执着,向南向东。
(304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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