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朵荷

一
　　外面在下雨，却又有阳光，穿出云层，直直投射大地。虽然不滂沱，夏季的雨，还是来了。荷花也已开，在层层的荷叶间露出一团一团的嫣红。因雨，必定有如银的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又因阳光，粒粒水珠会闪烁出美丽的光芒。杨万里有词：“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美得让我爱不释手，看过一遍又一遍。不过此种情景，最爱的还是周邦彦：“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只是，我只能依在阳台，看一看云层，想一想荷花，而不能走出门，去到荷花的身前。现实与向往，其间总有着难以逾越的丘壑。如果追究，应是我主动屈服于现实，然后叹一声“常恨此身非我有”罢了。要看一朵花开，不知得有怎样的机遇和缘分。因而此一刻，我只能在阳台上站一站，看看云层，然后想念我的荷。 　　其实这个夏季已看到荷花，那天路过翠湖，看到荷花开，于是驻足，呆看半晌。荷花在开，如果我只是路过，这会是一种忧伤。然而在许多的日子里，我总是坐在车中，路过荷花。不用盘点，也知道忧伤堆积如多厚的云层。 　　荷花并不是很遥远很难得的花朵，每到夏天，它就开得繁复，一直到秋意已浓，才慢慢收拾起红裳翠盖，安静退场。春花旋开落突的短暂给了理由：一个春天里未能够看到某种花开，不是不想念，是世事牵绊。而整整一个夏天，不曾去看一看荷花，就并不是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喜欢它。 　　喜欢荷花，喜欢了很久。至今想不透，为何我在老家会泽没有看过荷花，为何那样一方城池会没有荷花开。最初看到荷花，是杨万里的“映日荷花别样红”，一直读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依然只出现在电影里：一群仙女翩翩起舞，水袖的一侧有荷花，一朵一朵娇艳地开。 　　第一次看到荷花，已到昆明，有小贩担了荷花苞在街上出售，买得两枝回家，它却不开，花瓣就这样紧紧包裹着，直到枯黄。曾动念帮它把花瓣一片一片打开，同伴立即制止：“我妈妈说，女孩子不能剥荷花。”“为什么？”“荷花是合，与莲藕凑一起就是合偶，所以不能剥。”我当即被吓一跳，竟然还有这大道理，立即住手。直到初中毕业，才在大观楼看到几朵荷。以为已是至景，于是心满意足。 　　后来知道，有的荷塘，真会“接天莲叶无穷碧”，便有了念想。在荷开季节，去石屏玉龙湖、去丘北普者黑，只为一睹万亩荷花齐齐绽放。经过长长等待与许多转折，终于抵达，荷花果然开得好，美得无边无际，无论之前有过怎样的跋涉和周折都值得，只是我却不能够驻足，无论舍与不舍，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必然得离开。去看荷本是了一个夙愿，别时却又有忧伤，坐在车窗边，看着荷花渐渐淡出，有种冲动，想立即打开车门，再回湖畔，任时光随了流云散去，而我只看荷。然而心思转了千百遍，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车中，不言不语。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完完全全知道前路有着什么，因而从不逾矩。我认为，看了还想看，再看还是不舍走，也是一种贪念。我收心收念，要看，就看近处的荷花：远方纵有千般好，也不如怜惜眼前。 　　纵是如此，当我想荷的时候，还是只能走到阳台上，看一看天空的云层翻动。虽然现在我去到它身前的路途并不漫长：只要走出门，一刻钟后就能看到它的容颜。但世事往往不能如愿，桌上很空荡，要做的事却如山堆积，它们或在电脑里，或在我的心里。这就是我的现实。 　　二
　　其实已好好地看过荷花了，那天临近黄昏时，我坐在荷塘边，看荷花，也等人。 　　写荷的诗词最是唯美，如“方池小小，风摺玻璃皱。数朵荷花开更好，把住薰风一笑。芳容淡注胭脂，亭亭翠叶相依。”又如：“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每看一遍，都让心软了又软，直软进荷花层层的轻柔花瓣里。曾经我设想，有那么一天，抱一本写荷的诗集，坐到池塘边，看一眼荷，看一眼诗或词。可是，长久以来，我并没有这样一个安适、从容的午后。 　　这一天，我没有带诗集，只是一面看荷，一面等人。荷花的美最是奇特，明明一枝一花，枝相同花相似，但一朵花与一朵花偏就各各不同。一朵有一朵的好看，一朵有一朵的明媚。有的荷从硕大绿叶中俏生生地探出头来，张望叶外的世界；有的荷在叶边缘开放，花瓣被叶片挤得伸展不开，反而更风姿绰约；有的荷开在近处，可见花瓣团团围捧鲜黄花蕊和嫩黄粉绿的莲逢，色彩艳丽，又温婉平和……荷大而美，如勺的花瓣中却寻不到一丝傲然霸气；荷粉且柔，整朵花却不带一缕人间烟火味。荷的美，让人忘了世间种种，包括自尊和骄傲，只想一心温软，软进绵绵池水中，不再记忆，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向往。荷花是一场相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荷花是一种爱情，“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水面如镜，花与叶的倒影均在水里，同是一柄叶，一朵花，水里水外却分明不同，一幅鲜明在眼前，一幅隐约在水中又纤毫分明。临水照花，这个词如此美丽，美得没有沟壑没有周折，也只有荷，才当得起它。怔怔看花，看着看着分不清水外和水中的花，究竟哪一朵是向往，哪一朵是现实。这才明白“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是怎样妙到极处的诗句。 　　近处有荷，远处也有，偏有老者，举了相机，转动镜头，把远处的荷拉近，按下快门。我好奇，看一眼被他摄入镜头的荷，果然好看，可是近处这一朵，一样有着它“低头的温柔”和“不胜凉风的娇羞”。再看岸边的人，总是伸着脖，看着湖心的荷。可我真心喜欢开在近处的这一朵，好像它的绽放，就是为了我的眼眸。它层层的花瓣曲折出一段心事，犹如一个女子在绽放之前的欲说还休。喜欢洛夫的诗：“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我无法分辨哪一朵荷最静最温婉，可是，她的确离我最近，近得好像不用涉水，便能够轻抚她如芙蓉的面颊，却又不敢如此轻薄。只能怔怔看她，看得“抿心也有香红千瓣”。这样看荷，只恐一生一世也不会觉得够。所以，荷要凋零。纵是没有风来，仍然看到花瓣落，无声，就这样落入水中，然后如只小船，慢慢顺水漂。我跟它走，看它要去哪里。它也不走远，遇了浮在水面的荷叶就停下。我呆呆地想：谁是拇指姑娘，能够划着它，去向远方？荷花很多，零落时节就是满湖花瓣，只是哪里有这许多的妙人儿，能够带它驶入另一个未来？有情有意的还是荷叶，它尽可能地接住落瓣，任它们在自己身上静静枯萎。 　　黄昏逝去后，我等的人来了，她此来，专为送我一株草，那草有名字，叫珍珠。手棒珍珠回家时，已看不到荷，而我知道有荷一朵一朵开在湖水中。 　　那一晚，走了走了又回头，并没有哪一朵荷，轻轻唤我，它们已沉睡，花瓣层层闭拢。不唤也欢喜，好像荷的柔媚已开在前面的路途中。 　　三
　　再次走到阳台，已没有雨落下来，云依然在堆积，越积越多。天又将雨，世事仍繁忙，我不能再去荷塘。

　　此时，那棵名为珍珠的草，用茎把自己串成珠琏，在阳台上开出花来，小小的一朵，乳白。它在告诉我，它就是荷上水珠。有了荷上珠，还是想念荷，已看过荷了，一次一次许多次，还是想念荷。深深想念一朵荷，还是只站在阳台上，遥遥望向天空，望向云朵，然后低头看一看，珍珠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