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发2021《佛山文艺》第7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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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时间的渡口,我们都是渡口来去匆匆的过客。
河是卫河,一条河将两个村庄分割,南北两岸的村庄都叫渡村,在故城切砖的那一年我曾经去过这个渡口。说起来,这个渡口离我出生的村庄还有几公里的距离,关于这个渡口的记忆,都来自我辍学打工的那一年。渡口有一只木船和一条缆绳,木船被一根绳子系在了岸边的老树上。
我辍学后母亲送我去故城的窑厂切砖,这个渡口离故城不远,我偶尔会约几个工友去渡口游泳。记忆中渡口那条木船静静地泊在岸边,有小孩子裸着身子在靠近岸边的浅水中嬉闹,几个光脊梁的大人在刷油布,也有人把羊群赶在岸边坡地上的水草丰茂处。
武侠小说里的渡口都有一个艄公,头戴尖帽斗笠,遮住了半张脸,身穿黑色蓑衣或者披一件黑色披风,有人渡河,艄公“咿呀”一声高喝,轻轻挥动竹蒿,船已离岸。这个渡口当然也有艄公,是岸上村庄里的老人,但不用竹蒿,是手把缆绳借力渡河的。
我未见过渡口的繁忙,车辆往来不走渡口,想来车辆是绕路通过的,也无商旅客贩,摆渡过河的大都是附近村庄的赶路人。渡船在河面上随水飘荡,一个个朝飞暮卷的日子就从此岸渡到了彼岸。
常和我一起去渡口的工友里有一个我的同龄人小沈,游累了我俩就躺在河岸上的沙地里喷空,他喜欢讲伙房里那个俊俏姑娘。在窑厂伙房里有一个做饭的师傅老袁头,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精瘦,目光有神。伙房打下手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俏姑娘,皮肤白,胸脯饱满,每次吃饭我都禁不住要多瞅她几眼。
我们之所以选择去渡口,实在是繁重的工作之余没有消遣的去处,除了在夜晚去附近村庄看场电影外,也就是偶尔去渡口游泳了。电影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没有电影的夜晚有时也会去窑主家里看电视。
窑厂、河滩、漫山坡是光棍扎堆、荤话流行的地方,而窑厂的生活又极为辛苦单调。除了伙房里的那个姑娘,在窑厂看不见异性的身影。偶有来窑厂的妇女骑着一辆自行车,车的后座驮着一个用棉花被包裹的箱子,是卖冰棍的。这一帮老爷们儿远远地看见就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这时候,带队工长也显示出少有的大方,机器熄火,生产暂停。于是,他们纷纷围上去,吃着冰棍的同时,和这个妇女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
每当这个时候窑主家三姑娘静的身影就在我眼前闪现,一同闪现的还有她那两个呼之欲出的乳房。去窑主家看电视的夜晚我见过静几次,她约略比我大两岁,有一条拖到腰际的长辫子。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人看时,甚是勾魂。
在看电视的间隙,我用眼的余光偷偷地瞄过去,恰巧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也在偷偷地瞅我,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心突突直跳,脸一红迅速勾下头。我俩的几次交流也仅限于此,说到底,我骨子里有一种自卑,人家是窑主的千金,比我这个穷小子金贵。
夏日夜晚,简陋的工棚闷热,睡不着觉就沿着堤坡散步,隔岸村庄谁家收录机里的歌声贴着堤坡下的水面传来,低沉舒缓,“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我知道你最后的选择,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是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如今渡口早已荒落,木船和缆绳不见了踪影,河上架起的桥和宽阔的公路相连,我回郑州时开车走过两次。
渡口成了时间的标记,见证了旧日时光。
少年时期去游泳的渡口是有形的,摆渡人也真实可感,有一次摆渡人热情地对我和小沈说:“新摘的梨子,给你们几个带回去给小孩儿吃。”小沈噗嗤一声笑了,悄悄跟我说:“什么眼神?咱俩还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哪里会有自己的小孩儿。”
人生也有无形的渡口,而摆渡人就隐于岁月的深处,多年之后随着时光流逝,你再次回望岁月时,会发现那些看不见的渡口,正是你人生经历中最关键的岔路口。
一九九八年我考上了大学,是一所本科院校。在九十年代,尤其是在我出生的那个相对落后的村庄,这无疑是一件大事。那一年,我们村考上本科院校的共有三个人,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的村落一下子沸腾了,一向沉寂的村落热闹了好多天,我自然也成了邻居街头巷尾热议话题中的核心人物。
逢人说起考学这事儿,母亲总是笑呵呵地说:“我家这个大学生是二翻头进校门捡回来的。”邻家婶子也给我开玩笑说:“你这屁孩儿,去窑厂切了几个月的砖坯子,不上了又弄个大学生回来,不让你去窑厂下苦力怕是你这辈子都得搁家务农。”
时光的镜头自然地拉回到过去,回到了我辍学去窑厂打工的岁月。
我刚上初中那阵子,正赶上母亲生病住院,父亲又忙着照顾母亲无暇管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尥蹶子撒欢儿的时候,没人约束的我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任意乱窜。而课堂以外的东西又总是更有吸引力,我常常溜出校园去打桌球,有时候也去打扑克赌饭票,那是一种学校食堂自制的票,上面花花绿绿的印着斤两,并盖有学校的公章,这饭票在学校食堂和学校的小卖部是有购买力的。
我们在庄稼地里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选出一个人坐庄发牌。自己盯着手里拿到的两张牌,听着耳畔风吹玉蜀黍发出的沙沙声,嘴里喃喃自语:“天杠地杠,赶不上对子皇上。”然后,摊开牌面按点数大小判定输赢。
即使我坐回课堂也听得一塌糊涂,小说闯入我的生活,更准确的表述是我堕进了小说织就的网,不能自拔。上课常常是老师在他的世界里陶醉,我在小说构筑的世界里畅游。对书籍却不加选择,事实上也无法选择,读书资源太少,为寻一本可读之书往往要费一番周折。金庸、古龙、琼瑶,寻到哪本就读哪本,武侠言情甚至是评书我都读得津津有味,《罗通扫北》《呼杨合兵》这些厚厚的评书,我都是那个时候啃完的。
我一手摸着扑克牌,一手拿着小说,走在一九九一年的秋天,一个迷蒙而混沌的时刻。等母亲病愈出院后,父亲到学校去了解我的学习成绩。校长直言不讳地说:“这个孩子刚入学时成绩还很优秀,后来不务正业,现在成绩根本提不起来,不如领回去吧,还可以帮你干点儿农活儿。”辍学便顺理成章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父亲身后回家了。
我回来以后母亲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不顾我年纪小力气薄的现实,把我送到了故城的砖窑厂。切砖是非常耗力气的活儿,挖河,打堤,切砖都是人间的苦役,据说成年人都吃不消,但是看着母亲坚定的眼神,我知道这个苦役我是逃不掉了。
切砖,就是给窑厂生产砖坯,砖坯晾晒以后码进窑烧制。我们不负责码窑,只管生产窑厂需要的砖坯。上土,推送泥条、打杠、抬板、拉车、上架这是切砖的一套工序,是一个完整的生产流程。有一个柴油机带动的机器,机器背靠一个山坡一样的土堆,只要柴油机一响,人就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也不得停歇。
我刚去时干的第一个工种是拉车,把刚刚从机器生产出的砖坯拉到上架处,机械地负重跑动,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但仍要咬着牙前行。为方便砖坯晾晒,切砖正值夏天,空气里挟裹着一阵阵热浪,我在拉车时常常是脚下沉重、眼冒金星,而头上的汗水流进眼里又热辣辣地疼。
在这一套工序中,推送泥条和上架是比较轻松的,但是也不能常干。推送泥条因空间限制需要盘腿坐着,倒是不费力,一晌劳作后大腿酸麻站都站不稳。上架时双手握叉,端起叉好的两块砖坯呈对斜形码放,一块没有风干的砖坯足有十斤重,双手握叉的虎口会磨出血泡,一沾水锥心疼。
繁重的劳作,寡淡的伙食是窑厂的底色,重复而单调。
实际上,和小沈去渡口游泳时我就已经学会哲人似的思考人生了,有时游累了,我躺在河岸上沙滩绿荫下,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和眼前款款的流水思绪翻飞,想得最多的就是以后的人生。
入秋天气转凉,切砖就歇工了,那年歇工后我迫不及待地提出要重返校园。母亲欣然应允,她把我送到窑厂正是要让我亲身感受人世的艰辛。父亲说,窑厂是话语最无遮拦的地方,重返校园环境变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记不可把窑厂那些漫无边际的话带到学校。父亲早年教过书,他的话文绉绉的却透着威严。母亲对我说:“葱皮子薄蒜皮子薄,都赶不上人的眼皮子薄,你这次二翻头去学校,若是学不出个名堂,别人的舌头根子也会把你嚼烂。”从这句话里我读出了母亲对我的期望,我也暗下决心,这次入学一定要学有所成。
走在光阴里,每一步都是修行。
渡口无人舟自横。若有摆渡人,这渡口自然就有了另一番人生景象。禅家说,悟时自渡,迷时他渡,多年以后,我读完本科又上了硕士并在城市安家立业,当我回望来时的人生渡口,在我人生滑坡迷茫之时,母亲又何尝不是渡我脱离苦厄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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