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于四围而至

　　
　　很小的时候，我去同学家玩，她家院子中央，有一间方方正正的建筑物，从那里发出轰鸣的声音且连绵不断。我很好奇，忍不住靠近有声音来源的地方，还没有接近，就发现有潮气清凉地从那里冲出来，接着看到水星从轰鸣的声涛里四溅，甚至惊扰了我的留海儿，它们连带水雾顺势贴在前额的一侧，然后静默不动。此时，我大胆地将头探进北墙硕大的方洞里，想探个究竟。这时，我惊诧地看到几口直径很括的管道里奔腾出声势浩大的水，集中向中间更粗的空洞砸去，激起的浪花，像暴破的冰峰一样，四处炸开，我看不到底层。那声音是我从来不曾听到过的激烈高吭，激切地撞击着我的耳朵，使我的耳朵发出同样轰鸣的声音。那白色的水花溅湿了我的脸和衣服，又好像从四围而至，把我吞噬进去，同杂乱无章的水一道卷入无底的深渊一般。我吓得赶紧捂住耳朵跳着逃离开来。

　　我坐在离它很远的地上，望着那只方洞，想像着从管道涌入的水溢满之后，会怎么从洞口逃窜出来，然后汹涌地冲向我，淹没我。我收缩了双腿，紧抱着胸口，唯恐高频次跳动的心脏突然蹦出体外。

　　同学的家靠近山的底座，院落的北面连着山的脚趾。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她们家管理着靠近市区的水站，供几万人日常饮用和盥洗等，我看到的正是自来水被处理后的供给过程。心里明白后还是不愿迈进她家的门，那个虎啸一般的声音跟了我很多年。我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她的家人每每听到万马奔腾的声音该怀着怎样的心绪安然入睡。

　　这件事过去很久，我都深陷恐惧之中，那种在我听来残酷的几近要将一切毁灭的声音，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呼啸起来。

　　如果不是有声音做伴，那清澈的水更容易在我柔性的心里被铭记和瞻仰，轻水的涟漪在身上浮动也容易唤醒某种亲切的印记。但它却被咆哮如雷的声音所破坏了，在无法忽略的声音里，它成为了一种凶器。

　　我不仅不去她的家，偶尔的路过，也不敢抬眼看，甚至不想看到她，因为那个痛彻心扉胆战心惊的经历与她密不可分。一度时期，我连水都有些抵触，一见到水，就仿佛看到被水淹没的景况。

　　多年以后，这样与水相关的梦再次将我引入恐惧之中，常常在梦里遭遇水的袭击，我的脚埋没在水里或者看到我的面前正有一条河横亘着。甚至有次梦到我小小的女儿被叮咚作响的水包围了，我呼叫着她的名字并惊骇地从梦中醒来。醒来时，发现胸口异常地疼痛。我顾不上披衣跑到女儿的房间，看到她沉稳地呼吸，忍不住泪水涟涟。

　　很久了，在梦里，我没有与四围的水相遇。

　　对于梦的释义，来自于佛洛伊德同名的著作中，当然我以为那也有着主观的臆想成分，缺乏唯物的理解与判断。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观点，也不敢苟同，因为大多的梦属于突发性的，没有任何前兆，无端地就光临了。比如在梦中，我与水的频繁相遇或彻底较量，我总是输者。

　　有那么十年间吧，我的梦与水有了形式上的决绝。

　　可是就在昨晚，那些清澈流淌的水再次涌入我的梦里，并呈间隙的梯田状抵达我夜晚的床前。

　　我醒来后，枕着自己的双手发呆，我将梦细细地梳理了一遍，顷刻，那梦便像分镜头一样回放在天花板的屏幕上……

　　河堤上方半山腰的平台上，住着三十多户零散的人家，我父亲的朋友住在那里，我们亲戚一样走动着。有次，我在亲戚家玩，不知道待了多久，准备离开时，我去找袜子，因为感觉脚底很冷，冷到我战栗起来，袜子没有找到，低头看我的脚却并没有赤裸，只是袜子被水浸湿了，冷就是从那里洇过来的。从他家出来时，照例走熟识的老路，通常要拐个弯，然后通往大道。可是我发现，那条路似乎没人走了，我前面的人选了另外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小道，我却照例走熟识的路，我只认识它，很宽畅，也不陡峭。

　　路是山路，走路就是下坡。可是我走着走着，却惊异地发现，我的眼前没有了路，是一条清澈而汹涌的河，河下方深不见底。我往上看去，头顶上并无一人，破碎了我想询问的愿望。我想回返，刚走出的路却像悬崖一般，我根本攀登不上，而且，要攀爬的过程中稍有不慎，还会跌至深不见底的沟壑。于是我只好往别的地方拐，希望看到能使我越过的路，走了几步仍然是趟不过去的小河，我环顾四周，完全的失望，无法迈过的河水梯田一样包围了我，我一时不知脚伸向何处。我看到远处有搭建桥的人，想像着我的脚怎么离很远就跨越过去，却怎么都无法接近……

　　我就这样醒来了，微白的光从窗帘处隐约可现。我没有趟过任何一条小河或小水沟或小溪流。我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个梦，我先是有些恐惧，如果按常人的理解，无路可走显然不是好事，于是我又换了个角度。我将所有与水相关的词条加添在我的身上进行比对，诸如柔情似水之类，想像那梦是不是验证我性格里的一个点面，或者我语言的节奏、频次的分贝以及形体的式样是不是都有着与水潜在的关联。但我很快又自我否定，至少形体的变迁脱离了意志的支配，早已朝着中老年的状态发展。于是我又牵强地和污秽与清洁联系起来，是不是表示一个人思想或意识深处有需要清洁的东西，才会在梦里以水的姿态来暗示和提醒？由污秽又联想到人身上背负的罪，比如贪婪、自私、骄傲、狭隘等等。这些东西被捆绑在人的身上，不肯卸下，与人一同生活成长，久之影响了人的生命质量？我这样想着，心里就突然明朗，原来那水就是要除去人身上和心里的尘埃，要洗去加在身上诸般的罪孽。它像圣灵进入人的身体，光照里面的一切，让黑暗接受光明，让污秽接受洁净，让陈旧接受新生。这样，黑暗、污秽、陈旧便在与光明、洁净与新生的抗拒中死亡。而人一旦脱离了罪恶的捆绑，身体是不是会如水一样剔透轻盈。

　　我很为自己能找到这样的注解而欣喜，那横亘与显耀在我面前的水或许就是对我祝福的等待，它本身来自于活水的源头，充满了生命力，对每一个生存的人来说，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与使命。被这样赋予活力，新鲜，创造，平安的水包围着，较之于在空旷的沙漠求得一滴甘露或是寻找一株有水份的绿色植被充当干渴的介质，不知要幸运多少倍。

　　水的意义当然显著于光明，盲人可以在黑暗中度过一生，而人的肌体却不可以连续几日无水相佐。所以。水在我的梦里不断呈现，我坚持以为那是生命珍宝不偏离我的暗示与提醒，它让我活在肉体与灵魂的救赎之中，使我享受上帝所赐下的一切丰盛与恩典。

　　水延绵不断，真正的生命亦是永恒。


　　　　　　　　　　　　　　　
　　　　　　　　　　　　　201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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