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茶花树和一棵桂花树

　　那一年去浙江宁波打工，没顺便看了海。兴趣倒有在了茶花树和桂花树上。
我们在的地方是洞桥镇。在那里，象样的桥没见几个，每天来来回回走十几里路，倒是路两旁当地花农育的各种花树苗，着实地吸引了我的眼球。那时活正巧也接续不上，就总出来闲逛。平生第一次来到江南，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花。在田地里转，一步从田埂这边踩进那边，就是从一个花园踩进了另一个花园。桔子树茶花树桂花树，生在北国的我，很少见到的这些树种，在这里遍地皆是。那时我们走进一片桂花地，留恋往返。其时正是农历的十一月天，在北方，肃杀之气已令草木皆萎。这里的桂花却还在幽幽微微地开着，花香细细沁鼻。我还是贪婪地说闻不见闻不见，同行的兄弟就掐一枝放到我鼻上闻。我攀上树，把脸埋在桂花丛里闻。

　　江南除了花树多，寺庙也多。那个日子，我曾到附近的天王寺一游。当时也写下一首诗:洞桥淹留久，乘闲游天王。藜竹夹曲径，桔稻生奇香。里许闻钟声，稍近听诵唱。大雄巍峨峨，我心念故乡。

进入腊月后，就真的想回家了。记得才结婚那几年出门，想她，我就给身边的工友念韦庄的词听:绿窗人似花，劝我早回家。他们直勾勾的看着我。他们也想起家里的如花人吧？我算得一个惜花的人。江南佳丽地，姝丽如花多。

　　那时就借江南的花，给家里她写出很多火辣辣的诗句。可惜那时没用上手机，否则接着发出去，果真她就是一枝笑在自家窗下最娇艳欲滴的花。我想青春更是一枝花。农民工一生最大的悲剧，是离开了他的家园，一结婚就要离开他的新娘，把家园这枝最贵重的花丢下。丢得她花容嫣嫣，转身成了黄脸婆。青春这枝花，集他一生所挣的金子，也难买回来她一天了。

　　临回家的前一天，想起偷花来。偷这个字，有时候也是褒义的。比如偷书，就偷得光彩。再比如偷花，是偷一种浪漫情怀。去偷花那夜，是一个月夜，月亮也显得偷偷摸摸。一会儿隐在云块里，一会儿又露出脸来。地上一会儿黑，又一会儿白，时不时照出两个贼。两个贼跳着，躲着月亮，也一会儿没在黑暗里，一会儿出现在光明下。桂花地就在马路边，隔一条深沟。滑下去，跃上就是。两个黑影，跳啊跳，高起来，又矮下去。桂花树都是一人高的，我们各干各的。

　　我选一棵成型好的，有美人腕那么粗，蛤下腰，蹲好步，左手下拤，右手上扣，运足一口气，暗暗使上劲，往上拔。且千万不要弄出声来，做贼心虚，一点不假。他那边响了一下，吓得我这边又不敢动了。这样不知拔了几拔，总算把这棵桂花树提出土来。净掉粗杂根，慢慢把它平放下，方才喘口粗气，定定心神。这样又绕到另一块地，偷了一棵茶花树。 　　李渔《闲情偶寄》里记茶花道:“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则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又曰“ 况种类极多，由浅红以至深红，无一不备。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及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数十本。”又记桂花道:“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处，则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 ”

　　李渔这些句子，写尽桂花茶花之绝美。昔时读《天龙八部》，读到王语嫣偕段誉回曼陀山庄，被其描写的山茶花所迷醉。“为谁开，茶花满路”，我神往的不是为谁开茶花，而是谁为我开满路茶花，谁把我引入那无限的胜景，把我引入青春的花圃，爱情的伊甸。惜乎我偷家去的这两棵花树，终于没有养活。我把它们栽在两个大盆里，一冬眼巴巴看着它。春上我把它挪到暖阳下，刮刮它还发青的皮。一天一天，我眼巴巴盯着它们，恨不得它能长出两个狐狸美人来。但它终于没有活起来。

　　那是2006年，在江南，突然闯入我视觉的茶花和桂花，袭击了我。后来又在一家苗圃干活，重又看到了茶花和桂花。江南的这两棵花树，又重在我记忆里活过来。事实上，这一棵茶花树和桂花树，也确确实实地在我的生命里活过了。而今回忆，重新为它们续上养分和水分，继续让它们在我将来的日子里，灿烂地开下去……

2013-10-27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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