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欺负人

        二年级时，班长叫崔卫东，营房里的孩子，衣服撑得鼓鼓的，胖脸蛋儿上两个酒窝儿，手背上好几个小坑儿。跑起来快得像皮球，嗓门洪亮。老师们看见他笑眯眯的。

        他和我坐同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欺负邻座的女同学。中间隔着我，他也扑到桌子上把肉乎乎的拳头厾过去。嘴巴里不停地嘲笑人家，给人家取外号，说人家像故事片里的老猫。大概那个老猫是他不喜欢的角色，一说起来就满脸带恨。

        女同学叫卫军。卫军辫子长，个子高，说话细声细语的，崔卫东这样说她她就生气，眼睛圆圆的，瞪他一眼就闭上，长长的睫毛连在一起，好半天才抬起来，又立刻合拢，撅着嘴，老大不乐意地扭向另一个方向。崔卫东越发起劲儿地叫唤，挥着拳头抡过去——你就得叫老猫，你就是老猫！他打了人，自己反倒眼泪汪汪。

        卫军被锤了一拳，委屈地趴在桌子上哭起来。我和旁边几个同学都吓呆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不知如何是好，上课铃声响了。

        老师走进教室，崔卫东得喊“起立”，暂时饶了卫军。但是卫军趴在桌子上无声的啜泣，急得崔卫东咬牙。老师发现了，问了一句，大家都看过来，卫军只好站起来，脸潮潮的，老师问好之后请大家坐下，开始讲课。老师就让她坐好，开始讲课。

        同学之间这些事，老师都不怎么管，下课就走了。崔卫东没再挑衅，带着大家跑出去做早操。

        城内小学在校门与教室之间有很阔大的操场，容得下全校的师生。做完操解散，我被身后的同学猛推一把，爬起来大哭，恰好被我哥哥的同学看见，立刻转告我哥，我哥跑来照着那同学屁股就踢了一脚，那同学也哭了。

        班主任韩老师跑过来时，我已经不哭了，没事人一样看着那个同学拿袖子擦眼。他被老师带到办公室去了。

        我哥哥和他的同学早就进了自己教室——那时我哥哥上五年级，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我也丝毫没有印象，只有我妈还记得清。现在我妈拿来当笑话说，我知道是真的，但是仍然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那时只要我哥在外和人打架，不管打人还是挨打，回了家我妈都要打他一顿，只有那一次例外。

        到了三年级，哥哥回老家去读初中，我没了保护者，挨欺负的事常有，大部分都忘记了，只有一件事印象深刻。

        有个大个子男生，叫路卫东，也是营房里的孩子，他的座位在最后排。他长得满脸横肉，也不像崔卫东那样学习好。

        有一天，他叽哩咣啷跑进教室，把我的铅笔盒哗啦碰到地上。愣了一下，却怪我挡了他的路。等我自己蹲下找地上的东西时，他抢先一步捞起一只花秆儿铅笔，说是他的。那只铅笔是我的小姨送我的，有很漂亮的花纹。怎么就成了他的呢？

        让他还给我，他不肯，说从来没见过我有那样的铅笔。旁边的同学谁也不说话，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改口，路卫东恼羞成怒，抄起我刚拾起来的铅笔盒“啪”地一声狠命摔在课桌上——铁皮铅笔盒摔成了两半，里面的东西全撒了出来，蹦着四散而逃。我的眼泪迸出来，我的哭声流出来，昏乱地摸着找那些可怜的东西：铅笔、橡皮、钢笔……

        那时我们的学习用具没有现在这样多，这样花样百出，每个人的文具都有限，三年级了才能得到一只钢笔；铅笔用到剩下手指头大小了，就卷一个纸筒套在上面，像戴了一顶又高又尖的烟囱帽。还有自动铅笔，可以换笔芯的，那就比较奢侈了。有个叫曹苏芳的同学转学前拿着一大把铅笔来送给几个要好的同学，把其他同学眼馋得一个劲围着她转圈儿。

        我的钢笔完全被摔坏了，笔尖劈成两半，笔帽缺了口，另一边裂了，灌水的胶皮管还能用，但是写字漏水，手上染了墨迹。

        班长报告给了代课老师，代课老师不能处理。我不敢告诉我妈，她严厉的样子令我胆怯，我不相信她会像哥哥一样护我，妈生气了，说不定我会挨打。

        我就那样忍着，用铅笔头写字。

        班主任韩老师终于回来了。不久就发现了我的问题。怎么不用钢笔写作业，写了也是黑疙瘩，而且两股杈？要看我的钢笔。我说出实情，韩老师只说了三个字：让他赔！

        路卫东在学校门口拦住我，说给我修好了，威胁不准告诉家长，不准告诉韩老师。然后扬长而去。

        还回来的钢笔，钢笔帽已经扣不严实，钢笔尖被破布条奇怪地绑缚着，像个国民党的伤兵，包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

        韩老师又过问这件事，说了两个字：不行！

        韩老师并没有在课堂上提到这件事，但是当天下午，老师通知几位同学要去家访。

        路卫东在学校门口拦住我。那天的太阳很大，晒得操场发白，我看见路卫东的身边有好几个大个子，学生们在操场乱走，影子投在地上。

        再次还回来的钢笔，已经换了一个崭新的笔尖，同时还有那只他强夺走的半截铅笔。

        几十年过去了，钢笔也少有人用，铁皮铅笔盒已经落伍，花样翻新的文具泛滥成灾，用完没用完的圆珠笔、签字笔、马克笔、书法笔、绘画笔晃花了眼，坏了就坏了，随手扔掉也没几个人在乎，奢侈浪费到极致。但是，欺负人的孩子和被欺负的孩子依然变换着方式。我现在非常想念韩老师。

        韩老师烫着大波浪卷，戴一副近视眼镜，讲课循循善诱，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说话时微微有一点仰着头，很认真地听同学发言。她有很多办法管理我们，每个学生都认为老师对自己最好，包括那个路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