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阳光里

　　
　　全然不像冬天，白白的光跨越南墙质地深厚的玻璃窗，落在床上，整个室内瞬间被点亮了。这是一天正中的时刻，太阳坐在不远处楼层的顶端，炫目的圆型的物体正从那里投过来，光线所到之处，发出热烈的气息。它同样也照在我临窗的床上，在水立方的床单上留下一格格白色的光芒，像是大朵大朵白色的浪花，跳出水面，安慰着被黎明忘却的惆怅。

　　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景象，我的床氤氲在一派通透的光芒之中。

　　之前，床尚不在这个位置的时候，这样的光线应该也有，只是被我踩在脚下，也没有引起我过多的关注。我想像着彼时的木质地板上，一定也有一方方的阳光掉进来，温暖着它坚硬的条型身躯。

　　床是不一样的，它是柔软的，它被太阳的身体抚摸过，便有了澎湃的冲动。那些细微却有力的光线穿透了棉絮的结构，在它的内胆里洋溢着稠密而热烈的气流，使它的身体瞬间充盈丰满起来，并散发出温厚的阳光的味道。我看着床上的呈现物，随着光线的游走一点点扩大着方格的骨架，温暖着这个房间，也温暖着我。

　　屋里的陈设，缘于春天的一次构想。新买的大床安排在次卧临窗的地方，紧靠着暖气。这是由于空间的辖制，我没有办法像从前的小床一样把它规划在室内的中央。这个大床占据了室内的三分之一多些。如若在中央，两边分割的地块就很逼仄，居室也显得凌乱不堪。我重新的规划，房间中央才能显得足够的空间，看上去脚步的运行要流畅一些。

　　窗子很宽阔，大约占了一面墙，这样床就完全没有遮蔽地坦陈在天空的窥视下，接受阳光的全面普照。因为临窗，我曾想，夏天它会一直被太阳炽烤或者燃烧，使人无法入眠。其实后来，夜晚却都在这个房间度过，空调对于燥热有了很好的控制与调节。我没有观察过这只新添的物件，白天是否会有阳光的莅临，因为一早开窗换了空气，便用窗帘将室内外隔绝，强烈的光线没有趁隙而入的机会。夏天过去了，我又担心冬天从窗缝挤进的冷空气对这个房间的侵袭。当电脑桌占据窗口的方位时，我坐在那里，就常常受到从窗口而来的冷风欺凌，我靠近窗户的右臂，被外来的风穿透了骨髓，时刻处于冰冷和麻木的状态，穿着厚厚的保暖衣，而且靠近暖气，仍无法逃离寒风的侵袭。所以我对冬天的这个房间充满了畏惧，如果睡在这个房间的话，那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临窗的床都会受到室外寒气的逼视，它不像主卧，有阳台率先阻截寒气的进攻。

　　可是我没有想到情况会发生逆转，或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一天吃过午饭随意走进这个房间时，就发现冬天的太阳迷恋在这张床上，阳光从厚厚的玻璃窗里钻进来，把它身体的烙印刻在床上，我看着异常地美好和舒适。

　　正是午间临休的时刻，我躺在阳光里，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棉被，阳光打在脊背上，柔软的棉絮在光照里舒展蓬松开来，温热从那里向全身延绵。我把头探进被子，就感觉住进一个辽阔的帐曼里，头顶着红彤彤的天空，好像儿时游戏里一段情节的重新呈现。

　　睡在阳光里。从我有睡在床上的经历开始，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或是因为那时居室的狭隘所致，或是床做为隐私的一部分，它常被安置在距离门和窗最远的地方，往往里面的墙是没有窗的，一面或三面墙阻隔了它可能被偷窥的可能。后来，人的现代观念解放和更新了床的地位，它也只是从墙角转移到了中央，依然没有放松地暴露在光线的直接窥视下，那种享受阳光小寐的机会当然没有出现。除了沙滩上的日光浴，那也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追溯到我的前辈们，他们生前大多睡在隐蔽的床上，进入一个个黑暗的梦乡。比如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离我最近逝去的父亲、公公。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用一面布作为遮掩，把身体同床一起隐匿起来，无论是临休还是睡眠。

　　一直到他们鲜活的身体失去知觉后被转移了地方，在山坡上，平地上，他们在永久的睡眠里依然感受不到阳光的照耀，尽管他们再没有隐私可以遮蔽，再也没有羞愧面对这个世界，但他们依然睡在黑暗里——太阳只能照在他们土屋的顶端，一只硕大的棺木或小小的黑匣子隔阻了太阳对他们的赏赐。他们在那个冰冷的世界孤立无援地持续着生前不被阳光青睐的睡眠。

　　隐约地记得爷爷爸爸还有公公都是怕冷的，他们的身上总是很早就裹上了厚实的棉衣，然后在喜鹊叫响枝头时才不舍地从身上撤下。可是现在，他们却睡在黑暗的阴冷之中，僵硬的身体永远不会被太阳的光线暖醒了。好在我亲爱的姐姐，和夫家的兄妹们，在每年的寒衣节来临之际，都会亲手为父亲们送去御寒的棉衣棉被，除却了季节对他们的侵害。愿父亲们在那里能感知亲人的一份敬爱和怜惜，便是处在大地的深处，也能体味来自人间的那份关照与温暖。

　　这么想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突然羡慕起看似落寞无家可归的乞者，他们倦曲在墙或任何倚仗的物体那里，闭着眼睛，坦然无惧地享阳光天赐的福份，仅仅能在阳光的怀抱里放松地进入睡眠，就美好和幸运的多，比之我们中的一些，拥有财富和更正常的心智，却在繁花似锦的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们实在是令人羡慕的。那些在外人眼里的不幸或怜悯，于他们而言，或许就是一种幸福和满足，没有更多的奢求和贪婪，能在阳光下安然小憩，也算是一种恩宠。而我们则有时过于挑剔或者有更多的戒备辖制了坦然的心，常把自己封锁起来，对于能在阳光的沐浴中睡眠，真是一件奢侈的事，这一点，我们不如个乞者。

　　而我却是幸运的，我在意识清晰的时候睡在阳光里。我的身体被天上倾注下的光柱集中覆庇着，从床的那端到床的这端。

　　我不知道躺了多久，却被这阳光呵护的不能睡着，我感知着太阳的光线从脚上一点点向身体的上方移走，渐渐地，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它的影子，它向西南方退去，藏在更高楼的背后。但那床依然散发着太阳遗落的气息，饱满而丰盈。

　　这是居室窘境逼迫而来的一份惊喜，那一刻，我心生感动。

　　空气阳光，都是上帝白白的赏赐，维系着人类简单的生存。接受空气并不难，它无处不在，但能被阳光随时地眷顾，却并不是苛求能实现的。

　　渴慕阳光接纳我们的身体，更渴求当我们心底潮湿和阴冷时，那来自天上的光明会照进我们心里并温暖那个无比软弱的地方，里面有光，才会感到真正的明亮和温暖。

　　　　　　　　　　
　　　　　　201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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