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觉醒

少年的觉醒

那芙蓉树，碧绿细长叶子，象裁剪的纸条排列在寂静空间里，那绒小的粉色花，晕开昏暗的光影，象有一个人，从那儿走出来。那时，他刚刚开始觉醒。
他从窄窄屋墙缝隙中，侧身走到房屋后面。前面院子传来小狗叫声，他猜那个戴着红色线帽的女孩来了。他没回头，趔趄着身子，就到了屋后。通往荷塘的坡地上，到处都是树木，河沿底部，茂密的芦苇，樱红色的芦花，在微风中摇摆。树木的叶子在浓烈阳光的蒸腾，一种热烘烘的苦香。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背心，脸上汗津津的。站在芙蓉树前，眼前的绒花，起了迷朦的雾气，细碎芙蓉花的粉红色，一点点溅开，像无数的小虫子在飞。而一缕缕的植物气息，从周围树叶、草叶间扑过来。他被色彩、热气，濡染着。他觉得一定有哪里被叫醒了。心头有一个小动物，在蹦跶，又像身体里伸展出一条摇晃的绿色藤蔓，朝着一个神秘的地方，攀爬着……
那个青春期的孩子，发现了世界的不同。他头脑里滋生着，一圈圈水样的波纹，到处都是落在心里的花瓣。一个女孩子的身影，进入又逃出他的心。那影子，像一个挠痒痒的勺子，来来回回的抓挠他。他来来回回绕着那棵芙蓉树走着圈子。几天前的晚上，他沿着坡地，从东走到西，盯着青色的树皮，寻觅到那些爬到树干上的蝉，一个个把它们放进一条缝制的小布袋里。走到一个麦秸垛旁，柴垛显现出一个缺口，他蹲下来，那是个黑黑的草窝。他把手伸了进去，摸到圆滚滚的东西。他意识到那是鸡蛋，这让他兴奋不已。他想，这是一个母鸡偷跑到这儿，给自己弄了个下蛋的巢穴。他一个个把鸡蛋放进了布袋，把洞口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回到家，他把鸡蛋放进铁锅里，煮了吃。那一顿美食，让他快乐了好些日子。
他回到院子里，到地里干活的父母还没有回来。那条小狗耷拉着耳朵，躲在墙角里，眼睛晶亮亮地望着他，很快又趴下了身子，头缩在两腿之间，恹恹地睡去。他想，那个进了院子的女孩子，看到家里没人，就走了吧。‌风，在那个暗淡的下午，把低垂在泥墙上的绿色豆角秧子，吹得东倒西歪。那些心形的叶子，没有一片离开长长的滕蔓，叶子有点摇头晃脑。除了父母在西墙种植的疏菜，还有墙根下的草，在阴影里，象豆芽的花，恹恹欲睡，它枯细得象要病死的孩子，而那一刻，全都精神起来了。
他回到那间小屋，坐在一个水泥板垒成的台子前。那是他为自己设计的书桌。上面一本厚厚的书，他翻看了几页。一处折叠的地方，是出去之前，他看到的地方，那里面描写了一个少年走进一座城市里的情节。少年寻找家乡的一个女孩，一个人迷迷瞪瞪到了城市街道上……他在一张田字格本子上，抄写那些文字。他奇怪，那风起云涌的景像，在他头脑里流动。那个来自远方的少年，像一片树叶飘落面前的纸张上，迅即又无影无踪。他想象一个住在城市里的少年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若干年后，长大成人，他到那个南方去，随意在某个城市可以停留一天或者两天。他会像他一样，住在那个城市里，像移植一棵树那样，好好生长。他想起父母的话：哪里的花开不艳，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他知道了未来，一头扎进学习里，后来，考入一所中等专业学校。那棵家门前的树，在他年少时，就老了。一个他出去放羊的时间里，父亲砍伐了它。那个巨大的树坑，周圈黑黝黝的泥土，像一场预料不到的事故现场。没过多久，那片宅基上，就干干静静的，像从来没长过那棵树。起初，一到夜晚他想上树，去看天上月亮，发现天梯没了。
父亲刨下的那两颗树，给他换回了一块手表，手表戴在了他枯瘦的手腕上，那白亮的金属光，像吹出的一股仙气，他心里盈满了彩色的气泡。而那个长大后，还像少年的他，看到一棵树的纯洁天性。他想着，他等着的一个人，在未来，必定有人性中善与美的真实光辉。
那时，他经常做梦，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梦里发出来，他摸摸干瘦的肚皮，那一刻，想到一块白面馒头或者一块肉。而那棵芙蓉树，枝叶蓬松地站在宅基上，像一个等的姿势。那个久远乡村的房屋后面，在他想芙蓉树和夜晚的时侯，饥饿感像一个灯笼，照着一个巨大的洞口。他看到岁末年初，白面热腾煊软的馒头，及那摇晃红色火苗铁锅里，偷跑出来来的猪肉的香味，丝丝缕缕地将他的知觉淹没。那几乎要沸腾的气息里，象那个滋生梦幻的天堂。
他后来得知，经常到家院来的女孩子，在他离开乡村后，某个下午，意外溺水死亡。他梦到，宅基上那棵老槐树，它春天的叶子，在弯曲的枝干上，像豆叶点燃的小火苗，嫩嫩的，一个小蛋黄样的甜美味道，浮在他的鼻息里……醒来后，眼睛溢满了泪水。
参加工作后，他在自己的房间，想着遇见的一个人，觉得他就是一个漂移的船只。他的心摆渡着两头尖尖的小船在黑夜里穿行。他心中有一个远方的驿站，而在那驿站夏天凉亭下等待的少年，经历过自己的黑夜。他后来厌倦了生活的那个城市，一路北上。他踏上回归乡村的道路，在家乡，他看见想像中的小院落，在一条小河的后面。他扣开了那扇门，而主人已远走他乡……
现在，他发现自己经常健忘。他想找回那些丢失在岁月里的东西，一次次返回少年。在梦里，他一直等着一颗幼小的芙蓉树长大。而现在，那一抹美丽的红，幻灭在过往的废墟之上。但那余香，在呼吸之间，长生不老。
2018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