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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风筝.红

2021-12-23抒情散文王克楠
早晨,天空蓝的时候,我也蓝了,蓝汪汪的天空心急火燎地从远方赶来,一步步地赶到河坡老街,越过黄土的墙头,赶到我家的院子里。我正在睡懒觉,被姥姥揪着耳朵起床,趴在窗台上看天。天空在一个男孩子心里很透澈,捧到手里,都是闪亮的东西。天空飘着丝丝拉拉……
   
  早晨,天空蓝的时候,我也蓝了,蓝汪汪的天空心急火燎地从远方赶来,一步步地赶到河坡老街,越过黄土的墙头,赶到我家的院子里。
  我正在睡懒觉,被姥姥揪着耳朵起床,趴在窗台上看天。天空在一个男孩子心里很透澈,捧到手里,都是闪亮的东西。天空飘着丝丝拉拉的云朵,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云朵,这些云朵有时孤零零地单飞,有时两朵云拉着手飞,在我们那个城中村来回溜逛。我虽然还是一个少年,已经学会观察,注意到天空看不到蓝色的云。蓝色的云呢,是不是被天空高处的什么东西吃掉了呢?
  我看天空的时候,天空也在看我。我知道我家的院子和天空没有办法相比,从天空看我家的院子,肯定是看不到的,当时我觉得自己家的院子很大,但天空一定更大,更高,甚至更远,最远的地方似乎有蝈蝈的扯着嗓子唱。当时,我不知道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德国。远处的天空到底有多远,是一个少年所关心不到的,这个少年关心的还是近处的天空,比如院子的外面是河堤,沿着河堤往下游跑,跑两里地就是一大片河滩地。河滩地很宽阔,堆满了河卵石,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草在这里无法扎根,即使有几根草摇摇晃晃地从石头缝长出来,刚露出头,就被游荡过来的山羊一口卷进嘴里了。
  沁河对我的少年世界是重要的。这条并不算太宽的河就在我家的房子西边50米的地方,晚上睡觉的时候,梦里有哗啦啦的河水声。人们都说,天宽了,地就宽了,可是对于河滩地来说,先是地宽了,才显出天也宽了。每年的春天和秋天,河滩地是放风筝的好场地。河滩地周围没有高的房子和高压电线,风筝飞得再高,也不会担心被什么东西缠住。小城里人口不算太多,但放风筝的人不算少,搞不清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平时人们低头看路惯了,只有放风筝的时候,才有机会抬头看看蓝天。
  人住在北京很幸运,我住在邯郸也很幸运,邯郸也是首都,不过是战国时代赵国的首都。住在邯郸也很不幸,邯郸是一个战乱城市,刀枪剑戟,飞机大炮,从古代打到现在。打仗离不开钢铁,无论是弓箭佩刀,还是大炮飞机,都离不开钢铁。邯郸人从古代就擅长炼铁,1958年又大炼钢铁,炼得人心惶惶。过了那阵子风,大人中的很多人放弃了炼钢的爱好,开始干别的,其中就有人喜爱扎风筝,放风筝,即是用一些竹篾扎好风筝的“梁”,再糊上宣纸,再涂上一些颜色或者画上图案,一个又一个风筝就诞生了。邯郸不是风筝城,但是沁河的河滩地满天的风筝飞舞,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了。
  大人们扎风筝讲究造型和色彩,孩子的风筝就简单多了,用竹篾捆成十字,再贴上报纸,为了配重,四方风筝下粘上几根纸条条作为尾巴,就一抖一抖地飞上天了。孩子们还会制作蝌蚪风筝,就更简单,用一张旧报纸对折,贴成帽窝形状的,贴长几根尾巴,用线抓住它的耳朵,也能飞上天。
  扎风筝是一个技术活,看起来简单,做起难。租住我家的红花爷爷是一个扎风筝的高手。他扎的风筝不仅稳,而且好看,经过他扎出来的蝴蝶、蜻蜓、活灵活现的,比真的还真。红花一家人还是搬到我家后才开始扎风筝,因为红花爹是大炼钢铁时累出了病,吐血死掉的。当时红花的爷爷刚五十岁,承受了中年丧子之大不幸。可是红花娘一直没有嫁人,把红花由两岁一直养到和我一样的年龄,13岁。哦,红花和我一样,名字是女孩的,货真价值的男孩,比我更瘦,跑的贼快,能追上跑的最快的兔子。男孩子为什么起一个女孩子名字?姥姥说,是为了活人。红花家一些亲戚的孩子找到了红花爷爷,求他扎风筝,他不应,后来他已经上小学的孙子——红花,开始求爷爷了。红花爷爷终于又开始扎风筝了。他扎的风筝,轻盈,鲜活,好看,孩子们喜欢,大人们也喜欢,渐渐就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孩子们拿着竹篾和旧报纸(也有拿宣纸的)来到我家的院子,红花的爷爷就搬个板凳到院子了,在阳光下扎风筝。
  邯郸并不是风筝城,是工业城。大人们喜欢风筝,并不在乎风筝的样子和色彩,只在乎可以抬头看看蓝天。风筝轻盈地飞到蓝天上,显得自由自在,像是飞翔的鱼。孩子喜欢给风筝涂上各种颜色,好像每块颜色都是一只巧手,可以给天空增加一些斑斓。风筝扎好了,红花爷爷要在河滩地进行试飞,他把风筝放到河滩上,把线绳抻到一定长度,一阵助跑,风筝就直溜溜飞到天空了。风筝先是在低空摇头晃脑地飞,他的手极为熟练地抖动线绳,放长风筝线绳,风筝扑棱扑棱越飞越高,模糊出人的眼界,盯着看,也只能看到一个小点点。这个时候,孩子们围着红花爷爷哇啦啦地叫,好像不是风筝飞上了天空,而是自己扑打着翅膀飞到天空了。
  我在2008年年初看到一个报道,全球第一艘用风筝拉动的货轮“白鲸天帆号”(BelugaSkySails)15日由德国汉堡市起航,横渡大西洋驶往休斯敦。少年的我并不知道德国有一块天空也是蓝滢滢的,蓝得能淌出水来,德国大地上淌出了歌德、康德、海德格尔等,为什么都有一个“德”字呢?这和妈妈教我的做一个有道德的好孩子,是不是同一个“德”字呢?高处的天空有什么呢?肯定有云彩,大人们说天空有神仙,我很惊愕,神仙们会不会沿着风筝的线绳下凡到我们的手心呢?
  虽然当时我还是一个少年,慢慢发现红花爷爷不仅风筝扎得好,故事也讲得好,当然,他讲的故事和学校书本上里讲的“孔融让梨”的故事是不一样的。他年轻的时候在青岛做过事,那里有不少德国人,因此,他能听得懂德语,还知道德国境内有一条美丽的河叫莱茵河。红花问他爷爷,莱茵河比沁河大吗?红花爷爷笑笑说,傻孙子,沁河没有办法和莱茵河相比的。红花爷爷还会讲童话,德国的童话,安徒生的童话,和姥姥讲的“狼外婆”不一样,让我俩听得津津有味。
  日子本来平静地过着,运动的风刮过来啦。运动的开头是在工厂、机关、学校,像红花爷爷这样的退休工人本来是不在行列的。但是,不甘寂寞的街道里的人也开始批斗了,先是找成分高的,再就是找他们认为有特长的,比如红花的爷爷会制作风筝,就有人揭发红花家里有画着包公的风筝,派几个人进行出其不意抄家,果然抄出了两个包公风筝,还有一个关公风筝,这还了得,公然宣扬封建主义嘛,于是,几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一些的妇女,把红花爷爷揪到居委会的大院子进行批斗,当然斗不出啥子名堂,红花爷爷是中农,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可是这些人不团结他,有一个有点文化的公社干部批判红花爷爷说,你这是用放风筝的方式宣扬封建主义,这是一个发明,更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我当时刚上三年级,在我的眼睛里,凡是有所发明的人都应该褒奖的,怎么红花爷爷不仅没有被褒奖,而且撅着屁股被揪斗呢?红花爷爷开始被游街了,从这条街道走到那条街道,又从那条街道走回这条街道,真的有点像是散步,但他的身后有举着红缨枪和木棍的人,押着他。举红缨枪的人扯着嗓门喊什么,就有一群人跟着喊什么。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现象叫做——从众。从众很好玩,很安全。这群人在街筒子里折腾的时候,我们学校已经停课了,我想上街去看看,娘不让,说,红花爷爷对你这么好,他现在正在受罪,受侮辱,爷爷看到你和红花会难过的。我没有看到,但邻居们看到了。有善于口头表达的邻居说,“红花爷爷的脸色铁青,昂着头,身上挂着他自己制作的关公风筝和包公风筝。”
  我想,红花爷爷挨斗的日子,几乎没刮什么风,如果有风的话,风一定会救了他,高高地把他吹到云层,远离比批斗土台子。风没有来救红花爷爷,他还在被批斗,还在游街,游到第三天的时候,押他的人可能感到仅仅让红花爷爷挂着风筝游街,有点乏味,缺少点噱头,就顺手将一同游街的地主老婆的绣花鞋挂在他的脖子上。红花爷爷摘掉,奋力扔出去,又被造反派捡回来,再套到他脖子上,并用麻绳捆住了红花爷爷的胳膊。事后我想,如果没有这两只绣花鞋,红花爷爷也许会熬过去,因为,过了这一阵子,造反的人和造反的人打起来了,就顾不上“黑帮”了。但是,世界上不存在“如果”,只有结果:红花爷爷挂着绣花鞋没有走多远,一口热血喷了出来,接着就躺倒了,血,把黑包公风筝的脸染红了,红关公的脸更红……那些人走远后,几个好心的邻居用门板把红花爷爷抬回了家。红花爷爷死了。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不同,红花爷爷的死,意义在哪里?
  红花娘和她的亲戚们把红花爷爷的后事料理完后,就搬家走了,离开了这个河坡老街这个伤心地。我和红花还有联系,一是因为我和他在同一所小学上学,二是因为我俩都喜欢风筝,虽然爷爷不在了,我俩还会到河滩地看别人放风筝。再往后,红花也转学走了,在河滩地看放风筝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又过了将近二十年,我带着3岁的女儿到邯郸展览馆广场放风筝,女儿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飞得越来越高的风筝,好奇地问我,爸爸,天最高的地方有什么呢?我随口答道:有红。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4-1-5 22: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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